“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数日连绵的阴雨使淮南道的越山驿中潮湿阴冷。驿馆里那间最宽敞舒适的上房里,大半生位高权重的陆无忌躺在房中的床榻上,床头的青铜香炉轻烟袅袅,却驱不散他脸上的沉沉的死灰色。
他本身并无疾病,只是装病滞留在此,谁知为了掩人耳目而熬制的几副汤药用下后,身体却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陆无忌原想着是自己年龄大了,路途疲累又受了些风寒,歇息几日就会无碍。他为了使外甥李晋之能早日登基为帝,也为了自己能尽快回到京中的权力之颠,每日殚精竭虑的秘密筹谋计划着,已致夜不能寐 。
驿丞本就慑于他的威名,饮食起居皆安排的极为周到,现又见宫中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来,待他更是勤勉恭敬,无微不至。陆无忌得知文德帝病重,更觉得不可一世,就不免对驿丞吆五喝六起来。
陆逊劝他:“父亲,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皇上对您不薄,咱们只应顺水推舟,不可逆天而为,至全家几百口人于险地。今儿已得此教训,更该谨慎而为。”陆无忌不以为然道:“我儿此言差矣,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拥立帝王者,居功至伟,为父身为成王舅舅,无论如何必要助他登临大宝。届时,为父将为群臣之首,朝中还有何人可与我匹敌?”陆逊无奈道:“父亲做事,儿子不敢置喙。可若不是因刺杀吴王之事,无论如何,都可保家人平安富贵。父亲为成王以身犯险,不惜得罪皇上,可据儿子了解,成王自私好色,绝非情深意重之人,请父亲三思!”陆无忌不耐烦的斥责道:“逊儿怎能如此瞻前顾后,鼠目寸光?你不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再者,就是此时收手,若吴王来日为帝,焉能有我等的容身之地?”陆逊见劝谏不成,唯有满腹惆怅。
今日黄昏,忽然来了一队卫士,把驿馆严密的把守了起来。陆逊觉得大事不妙,他急忙奔至父亲的榻前,见父亲白发苍苍,面色晦暗的闭目躺着。便上前轻声说道:“父亲,驿站中不知为何,来了一队卫士?”陆无忌睁开迷茫的双眼,问道:“有成王的书信吗?”陆逊摇头,陆无忌缓了缓神,想挣扎着坐起来,可身上却没有丝毫的力气,陆逊见状,上前扶起他。
陆无忌喘息着道:“逊儿莫慌,说不准是京中有了新情况,成王特意派遣卫队来保护咱们的。”事已至此,陆逊见父亲还如此执迷不悟,眼见他病体严重不支,陆逊也不好再说什么,背过身去,悄悄地擦了擦眼睛。
外面的雨声更响了,落在地上、房顶上,哗哗的响成一片。凄风冷雨,天色昏暗,虽驿丞依旧令人送来了丰盛的饭菜。陆逊却食不下咽,他喂父亲草草地用了几口,就望着窗外,呆呆地出神,嘴里喃喃道:“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夜色如墨,天地间唯余一片沙沙的雨声。驿丞小心翼翼的捧来了参汤,碗底沉淀的褐色颗粒,在烛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泽———这就是传说中能让人七窍流血而亡的“鸠酒”?
陆逊失声惊呼“父亲”,驿丞无声的摇了摇头,把参汤碗递到了陆逊的手中。陆逊双手颤抖着,牙齿也忍不住咯咯作响,有汤汁他从碗中洒落,滴在被褥上,像一块块血色。陆逊看着门口和窗外的卫士肃然站立,泥塑一般目不斜视。可他知道,幽暗中有锐利的目光,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喉头发紧,全身僵硬,极度的恐惧,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陆无忌刚刚浅睡了一会儿,在儿子的惊呼声中醒来,见他木然的捧着汤碗待立在床前。驿丞含笑恭敬道:“大人,该用参汤了。”陆无忌点头,陆逊无奈,他又低呼道:“父亲!”
陆无忌见儿子神色有异,其实,他眼角的余光早已瞥见门外闪着寒光的刀锋。自己一生杀人无数,权谋过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样快,这样早?他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只沧然的一笑道:“逊儿,来,让为父进了这碗参汤。”他绝望的想以身赴死,以保全儿子的性命。
片刻之后,他枯瘦的手指痉挛着抓住床榻上的柱子,喉结发出几声破碎的呜咽。他的视线越过伏在榻前的儿子那耸动的双肩,越过高山湖泊千里之遥,望向那繁华的长安城,那里有他的功勋与梦想;有他的皇上与成王;有他的家人与同僚;还有那个旧时劝他不要贪慕权利却早已死去的妹妹……
风停雨住,天边挂着一轮弯月,清冷的俯视着大地。陆逊恍然若梦,那些卫士早已悄无声息的遁去,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驿丞恰在此时悲呼道:“陆老大人,因病不治,在越山驿中逝世了…”陆逊双目空洞的呆望着父亲,那宛如熟睡一般的面庞。在历经了锥心的痛苦后,他竟是一脸平静的仪容,只是他永远不会醒来,也将永远不能再搅动任何风云,属于他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陆逊的眼泪如同昨夜那骤雨般滚滚而落,他不知道是为了父亲死去而伤心?还是为自己前途未卜而担心?他甚至不知道父亲究竟死于何人之手?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又将是何种命运?
他听见驿丞已使人快马入京送信,他看见驿丞有条不紊地帮他处理着父亲一切的后事。而他,就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傻呆呆的坐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雨过天晴,南方的艳阳炙热的从窗口洒进他的身上,他却如坠冰窖一般。驿丞似有不忍,亲自端了一碗米粥并两碟小菜,过来对劝慰道:“陆公子,请节哀顺变,老大人因病去世,公子尚需善自珍重。看在老大人往日的功劳上,皇上定会隆恩。公子只需等侯圣旨,准备扶陆大人的灵柩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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