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弱,夜色愈发黏稠。檐角的水珠悬垂良久,终于不堪重负地坠下,在生锈的铁皮上撞出钝响——咚、咚——像老座钟的齿轮卡了沙粒。
走廊尽头的灯光将公孙琴心的影子拉得细长,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未干的雨渍。药瓶在口袋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是揣着一串不敢示人的心事。
路灯的光晕浮在麦田上方,麦浪便显出病态的淡金色,时而将光晕撕开几道口子,时而又被黑暗重新缝补。风掠过时,整片田野都在痉挛,倒伏的麦穗抖落水珠,那声响细碎如骨节摩擦。电线杆的影子斜插在田埂上,随着光线的明灭忽而肿胀忽而干瘪,宛如正在缓慢腐烂的巨人手指。
“他怎么样?”
安权的声音让公孙琴心猛地回神。她注意到他外套袖口沾着泥点,指节处还有未愈的擦伤。这个总是冲在最前面的男人此刻正用目光丈量着她与房门之间的距离,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已经用了药,情况是稳定下来了,人醒来了,可以下床走路了,但还是很虚弱。”公孙琴心轻轻合上门,将二牛独自留在房间里,“他情绪不太好,很自责,说是什么拖累了我们。”
木门发出年迈的呻吟,走廊里顿时弥漫着陈年松木和消毒水混杂的气味。安权盯着门板上蜿蜒的裂纹,想起二牛昨夜高烧时攥着他手腕的力度,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安权摇摇头,道:“二牛太朴实、太善良了。”
“走吧,让他一个人休息会儿。”公孙琴心上前揽住安权的手,侧过微红的脸颊,拉着安权向楼下走去。
她的掌心有医用酒精的凉意,腕间却传来温热的脉搏。安权僵直的后背渗出细汗,靴子在木楼梯上踏出凌乱的节奏。拐角处剥落的墙皮下,几只潮虫慌忙钻入缝隙。
安权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一惊,心跳加速,任由自己受公孙琴心牵引。
两人走到楼下,此时众人正在说笑。见到安权两人下来,陆骁连忙上前问道:“二牛没事了吧?”
“可以下床了,只是还是很虚弱。”安权答道。
陆骁点点头,便掠过两人向楼上走去。
“对了,安权,刚刚回来的时候大门又被我撞坏了,你明天重新修一下。”陆骁丢下一句话便没了影。
安权眼皮跳了一下,有时候他恨不得打陆骁一顿,但问题是打不过。
“砰”的一声,房门被踹开,杜弘毅兴奋地从外面跑进来,身上的雨水甩了屋里众人一身。
“猜猜我在仓库里找到了什么?”他从身后拿出一瓶葡萄酒,“这是农场自酿的,味道很不错!”
深褐色的玻璃瓶在火光中流转出琥珀光晕,水珠顺着杜弘毅的小臂滑落,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徐梦兰尖叫着跳开时,发梢扫过安权的鼻尖,带着雨后野薄荷的气息。
“你这就知道享受,”安权从他手里夺过葡萄酒,“啥好东西都是你找到的。”
杜弘毅笑道:“既然今晚要好好休息一下,那肯定得喝酒吧?谁和我去拿?”
“走走走,马上走!”
男人们吵嚷着涌向门口,靴底带起的泥浆在门槛上画出放射状纹路。公孙琴心望着突然空荡的客厅,无意识地将鬓发别到耳后,却摸到自己发烫的耳垂。
男人们纷纷跟着杜弘毅出去,只留下女人们待在屋里。
“琴心姐姐,你刚刚是不是牵着安权的手呀?”徐梦兰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公孙琴心的耳边。
少女带着蜂蜜甜香的气息喷在耳廓,公孙琴心手一抖,杯里的水漾出几滴,在旧报纸上洇开褐色的花。
公孙琴心赶忙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个……我想起来了,二牛该吃药了!”说完,她又急匆匆跑上楼去。
木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如同她胸腔里失控的心跳。转角处窗玻璃映出自己模糊的脸,嘴角竟不知何时噙着笑。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杜弘毅醉醺醺的脸上割出银白条纹。陆骁在角落擦着他的军刀,刀刃与磨刀石摩擦的节奏,渐渐与远处麦田里夜枭的啼叫重合。
很快,岳柠将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男人们也将酒带了回来。末日后的农场里,一场从未有过的晚宴进行着。
第二天。
当太阳照进屋里时,安权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昨晚很开心,似乎喝的有点多。
他抬手遮挡刺眼的阳光,发现无名指关节结着新痂——昨夜碰杯太用力,玻璃杯沿竟划破了皮。床头柜上的空酒瓶里,一只蚂蚁正沿着内壁艰难攀爬。
推门出去,只见陆骁靠在走廊的窗前抽着闷烟。
“起那么早?”安权伸了个懒腰。
“我昨晚没喝多少,当然不会像你个傻子一样睡那么久。”陆骁朝窗外吐出一口烟,又猛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
“害,这不是高兴吗。”安权察觉到陆骁一丝不对劲,问,“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陆骁的瞳孔骤然收缩,像瞄准时的微调。他弹烟灰的手指在窗框上留下几道焦痕,远处麦田里突然惊起的鸟群,在他眼底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他点点头,道:“早上我出去查看过,有人在大门外面的树上停了一架无人机,想监视我们。应该是那群亡命之徒的。”
安权愣了一下。
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仿佛有冰冷的枪管抵在那里。昨夜宴席的温暖像一场幻觉,此刻阳光照在裸露的小臂上,却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末世中,人永远比感染者要可怕。
“他们怎么找到我们的?”安权很是疑惑。陆骁说过,他们离开县城的时候那群人根本没有追上来,现在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呢?
“不清楚,但是的确找到了。他们现在对我们有多少人,有多少装备,肯定是一清二楚,说不定很快就会来找我们麻烦。”陆骁将烟蒂丢到地上,用力地踩了一脚。
“他们肯定会觊觎我们的农场。”安权沉声道,“这里的基础设施太完善了,妥善治理就可以在这末世中一直活下去。”
“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团队中有很多女人。”陆骁说了他最担忧的事情,“一旦被他们抓到,下场肯定很难看。”
安权想到公孙琴心的脸,和那温暖的手,心中燃起一丝无名火。
“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他紧握的拳头砸在墙上。
墙皮簌簌落下,指关节传来钝痛。这面墙,此刻脆弱得像张草纸。昨夜酒瓶碰撞的脆响犹在耳畔,而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子弹穿透玻璃的爆裂声
“我们人手不够。”陆骁指向窗外围着宿舍楼的围墙,“这样,今天我们把这墙加固一下,然后铺设铁丝网,把防御圈收缩到宿舍楼附近。再把食物弹药什么的全都放到宿舍楼里,一旦他们对我们发动攻击,我们也可以凭借有利地形反击。”
“好,我马上去做。”安权说完便往楼梯口走去。
“先去吃早饭吧,饿着肚子干活伤身体。”陆骁跟上前拍拍安权肩膀,过了许久后说了一句话。
“你变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