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兵工厂,这座由张作霖倾注巨资打造的庞然大物,矗立在浑河岸边。高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机器的轰鸣声几里外可闻,空气中弥漫着钢铁、机油和火药混合的独特气味。这里是东北军的命脉所在,也是各方势力垂涎的焦点。
于学忠陪同钱大钧一行,在兵工厂总办米春霖的引导下,走进巨大的枪械生产车间。眼前景象蔚为壮观:长长的流水线上,零件流转,穿着工装的工人们专注地操作着机床,锉刀与钢铁摩擦发出刺耳的尖鸣,冲压机床发出沉闷的巨响。一支支崭新的辽十三式步枪的枪管、枪机、护木等部件逐渐成型、组装、检验。
“钱次长请看,此为我厂主力产品,仿德式毛瑟步枪,性能可靠,颇受部队欢迎。”米春霖指着流水线介绍道,语气中带着自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深知南京方面对兵工厂的企图。
钱大钧饶有兴致地拿起一支刚下线的步枪,掂了掂分量,拉动枪栓,动作颇为内行。“嗯,做工扎实。月产量几何?原料供应可还顺畅?”
“全力开工,月产步枪可达两千五百支。”米春霖答道,“原料……主要依靠本溪之煤铁,以及部分进口特种钢材。若原料充足,产量尚有提升空间。”他没提进口渠道正日益受到日方挤压的困境。
钱大钧点点头,未置可否。一行人又来到炮弹装配车间。这里戒备更加森严,空气中火药味更浓。工人们小心翼翼地将黄澄澄的弹头与装有发射药的弹壳组装起来,制造着75mm山炮炮弹和82mm迫击炮弹。
“山炮、迫击炮为我军火力支柱,炮弹消耗巨大。”于学忠补充道,“兵工厂之存续,关乎前线将士能否持续作战。”
“理解,理解。”钱大钧应着,目光却被车间深处几台被帆布半遮盖着的大型精密机床吸引。“米总办,那些是?”
米春霖脸色微变,看了一眼于学忠。于学忠平静地接话:“哦,那是去年刚从德国进口的几台精密镗床和铣床,用于加工火炮身管和关键部件。目前还在调试阶段,尚未完全投入使用。”他轻描淡写,却点明了这是东北军提升技术实力的核心资产。
钱大钧眼中精光一闪,走近几步,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他的随员中,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军械专家立刻掏出笔记本和相机。“钱次长,此等先进设备,若能纳入全国军工统一规划,集中力量研发攻坚,定能事半功倍,早日使我军装备达到世界先进水准!”专家的话充满了“大局观”。
米春霖的脸色有些发白。于学忠向前一步,恰好挡在了钱大钧与设备之间,声音沉稳有力:“专家所言极是。然先进设备之操作、维护,非一朝一夕可成。沈阳厂技师经多年摸索,方初步掌握其性能。若贸然迁移,水土不服,设备损坏、技术断层,损失难以估量。更紧要者,东三省直面强敌,战备刻不容缓。火炮乃守土之重器,其生产一刻不能停歇!”他再次将“战备急需”和“技术风险”摆在了首位,语气不容置疑。
“孝侯兄虑之深远。”钱大钧笑了笑,没有强行要求掀开帆布,但目光在那几台机器上停留了许久。“中央亦非不近人情。设备迁移与否,尚在研讨。但技术共享,图纸备案,以便全国军工协同发展,此乃应有之义吧?”他抛出了另一个要求——交出核心技术。
于学忠心中冷笑,面上却显出为难之色:“钱次长,技术图纸乃工厂核心命脉。非是学忠藏私,实因东北地处前沿,日谍活动猖獗,无孔不入。图纸一旦备案流转,泄密风险剧增。若因此导致新式火炮尚未列装便为敌所悉,后果不堪设想!不若由中央派遣可靠技术专员常驻工厂,就地参与研发监督,如此可保安全无虞,亦可实现技术交流。”他又一次祭出了“派驻专员”的挡箭牌,并巧妙地将泄密风险作为拒绝备案的正当理由。
钱大钧看着于学忠坦然而又坚定的眼神,知道在兵工厂这块硬骨头上,暂时很难啃下太多实质内容。他打了个哈哈:“孝侯兄思虑周全,防谍确为要务。此事容后再议,我们再看看其他车间。”他转身走向下一个区域,但索要核心技术图纸的意图已经表露无遗。
接下来的视察中,钱大钧的问题更加刁钻细致,从钢铁冶炼的焦炭配比到无烟火药的生产工艺,从工人的薪资待遇到技术骨干的籍贯背景,无不涉及。他的随员们更是如同梳子一般,在庞大的厂区内仔细梳理着每一个细节。于学忠和米春霖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既要展现工厂的实力和潜力,又要守住不能触碰的底线,精神上的消耗比战场上更为剧烈。
当一行人终于走出巨大的厂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时,钱大钧望着身后这座轰鸣的钢铁巨兽,意味深长地对于学忠说:“国之重器,名不虚传。中央甚为重视啊!孝侯兄,整编之要,不仅在军队,更在此等工业命脉之整合。望兄台以国事为重,助中央早日完成统一部署。”压力,赤裸裸地传递过来。
于学忠迎着寒风,挺直腰板:“保家卫国,职责所在。学忠必当竭尽全力,既维护国家统一之大局,亦确保东北国防之基石稳固!”他的回答,依旧在“统一”与“稳固”之间寻求着微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