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南市,是这座工业城市最混乱也最具烟火气的区域。狭窄曲折的街巷如同迷宫,两侧挤满了低矮破旧的砖房和木板棚户。油腻的幌子在寒风中招摇,上面写着“同和居”、“四海客栈”、“王记铁匠铺”等模糊的字样。空气中永远混杂着劣质煤烟、腐烂菜叶、廉价脂粉、熟食卤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馊臭味。人力车夫拉着客人吆喝着穿梭,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眼神麻木。穿着艳丽、脸上涂抹着廉价胭脂的女人倚在挂着红灯笼的门洞旁,眼神空洞地招揽着生意。这里是三教九流的汇聚之地,也是各种灰色乃至黑色交易的温床。
一身不起眼的灰色棉袍,头上戴着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李振唐像一滴水融入了南市这锅浑浊的汤里。他身后,远远跟着同样装扮、但眼神锐利如鹰的两个得力手下。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韩老烟临死前供出的那个“福寿堂”。
穿过几条污水横流、充斥着叫骂声和廉价留声机咿呀歌声的小巷,一个挂着褪色红布帘子的门面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用拙劣的毛笔字写着“福寿堂大药房”。字迹模糊,油漆剥落。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李振唐没有立刻靠近。他像是一个走累了的路人,在斜对面一个卖烤地瓜的破旧摊子前停了下来,搓着手,跺着脚,花两个铜板买了一块滚烫的地瓜。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眼神浑浊。
“大爷,生意还行?”李振唐掰开地瓜,热气腾腾,随口问道,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对面的“福寿堂”。
老头摇摇头,叹口气:“这年月,能活着就不错了。买地瓜填肚子的都少了,哪还有什么生意。”他裹紧了破棉袄,朝“福寿堂”努了努嘴,“那家药铺子更邪门,一天到晚没见几个人进去抓药,可那罗掌柜,穿得倒是越来越光鲜了,前几天还见他手腕子上戴了个明晃晃的金表链子!邪性!”
罗掌柜?金表链?李振唐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问:“哦?药铺不卖药,那靠啥营生?莫非…有别的门路?”
老头警惕地看了李振唐一眼,压低声音:“后生,看你面善,提醒一句,少打听!那地方…水浑着呢!听说…跟东洋人有点勾连。那罗掌柜,姓罗名贵,是个罗圈腿,左边眉毛上头,”老头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左眉骨,“有颗黄豆大的黑痣!看着就瘆人!他手底下养着几个打手,凶神恶煞的,平常人谁敢惹?”
罗贵!罗圈腿!左眉黑痣!特征完全吻合!
李振唐心中暗喜,脸上却露出恍然和一丝畏惧:“多谢大爷提醒!我就是好奇问问。这年头,还是少惹麻烦好。”他几口吃完地瓜,将剩下的皮扔给那只黄狗,转身汇入了人流。
他没有离开,而是绕到了“福寿堂”后面的小巷。这里更加污秽狭窄,堆满了垃圾和杂物,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李振唐示意一个手下守在巷口望风,自己和另一个身手最敏捷的,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福寿堂”的后墙根下。
后墙很高,墙上只有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油污的窗户和一扇紧闭的、包着铁皮的木门。李振唐侧耳贴在冰冷的砖墙上,凝神倾听。里面隐约传来算盘珠子的噼啪声,还有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抱怨:“…妈的,晦气!北大营那边刚搭上的线,姓韩的老烟鬼,折了!于学忠那煞星亲自巡营撞上的,当场就给毙了!连带着好几个兄弟都吃了挂落!”
另一个略显尖细、带着南满口音的声音响起,正是韩老烟描述的特征:“罗哥,消消气。折了个韩老烟算什么?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死了干净!正好给咱们提个醒,那于学忠不好糊弄。上面传话了,‘樱花计划’暂时收缩,避避风头。不过,‘五步蛇’那边催得紧,让咱们尽快物色新的‘种子’,特别是…能接触到于学忠身边人的!钱,不是问题!”
“五步蛇!”李振唐心头剧震!这个名字刚刚在少帅府那份绝密情报上看到!果然是一伙的!“樱花计划”是毒蚀军心,“五步蛇”则是赤裸裸的暗杀!这小小的“福寿堂”,竟是两条毒蛇的巢穴!
“说得轻巧!”那个粗声粗气的声音(罗贵?)烦躁地说,“于学忠那老小子,油盐不进!他身边的人,副官李振唐、卫士长王勇,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死忠,精得跟鬼似的!军需、参谋那些人,也查得严!难!”
“难也得办!”尖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五步蛇’动的是真格!上面说了,于学忠是‘五步蛇计划’首阶段的核心目标!必须除掉!明的暗的,软的硬的,都得用上!你这边,‘樱花’不能停,还得加把劲!另外,上面给了个新路子…”声音忽然压得更低,后面的话模糊不清,只隐约听到“…百乐门…红玉…枕边风…”几个词。
李振唐屏住呼吸,竭力想听清,但里面的声音却低了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就在这时,后门“吱呀”一声轻响,似乎有人要出来!
李振唐和手下反应极快,如同两道影子,瞬间闪身躲进旁边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烂木箱后面,屏住呼吸。
后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矮胖的身影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了一下。昏暗的光线下,李振唐看得分明:正是那个左眉上有颗黄豆大黑痣的男人!罗圈腿的特征也很明显!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皮包,脸上带着一丝警惕和匆忙。确认巷子里似乎没人,他才闪身出来,反手锁好门,快步向巷子深处走去。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一摇一晃,正是罗圈腿的特征。
李振唐打了个手势,留下一个手下继续监视“福寿堂”后门,自己则带着另一个手下,如同鬼魅般远远辍了上去。
罗贵显然对南市的地形烂熟于心,专挑最偏僻、最肮脏的小巷钻,七拐八绕。李振唐两人经验丰富,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借着阴影和杂物的掩护,紧紧咬住。
穿过一片堆满废弃木料和破砖烂瓦的空地,前方出现了一排低矮破旧的平房。罗贵走到其中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没有敲门,而是有节奏地轻轻叩击了三下,停顿,又叩了两下。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罗贵闪身而入,门立刻关上。
李振唐迅速观察四周。这排房子位置偏僻,背靠着一堵高大的废弃工厂围墙,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进出。他示意手下守住通道口,自己则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攀上旁边一处半塌的矮墙,借着断壁残垣的掩护,向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摸去。窗户被厚厚的油纸和破布糊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出来。李振唐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墙壁上。
屋内传来清晰的对话声。
罗贵的声音:“…货带来了。上等的‘福寿膏’,十斤。老规矩,大洋结算。”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声音响起:“嗯。钱在桌上,自己点。罗掌柜,风声紧,北大营刚出事,于学忠那老狗盯得死,你这段时间收敛点,别撞枪口上。”
罗贵:“知道知道。不过…‘五步蛇’那边催命似的,要新‘种子’,还要能接近姓于的身边人的!我这不也是急嘛!疤爷,您路子广,手底下兄弟多,有没有合适的人选?钱,好说!”
被称为“疤爷”的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抽烟,烟斗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难。于学忠治军严,他身边那帮人,不好撬。不过…倒是听说一件事。他手下那个军需官,姓周的,好像叫周守业?这人…有点意思。”
“哦?疤爷快说说!”罗贵的声音带着急切。
疤爷:“这周守业,管着东北军很大一块军需采买,油水足。表面上看着老实巴交,手脚也干净,没听说有什么大毛病。但他有个嗜好,赌!而且瘾头不小!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藏得很深。都是在城外‘快活林’的地下赌档玩,玩的很大!听说最近手风不顺,输了不少,还欠了‘快活林’阎王张一笔不小的债。”
罗贵的声音兴奋起来:“赌?好啊!这可是个无底洞!疤爷,您这消息太值钱了!只要能拿住他的把柄,逼他就范…那军需上的门道可多了!随便漏点风声,或者…在粮食、药品里动点手脚…嘿嘿!”
疤爷冷哼一声:“别高兴太早。这事得做得干净,不能留尾巴。阎王张那边,我去打招呼。你准备好钱,先替周守业把窟窿堵上,把他套住!记住,要让他觉得是‘雪中送炭’,是‘朋友帮忙’,不是威胁!等火候到了,再慢慢收紧绳子!”
“明白!疤爷高明!”罗贵的声音充满谄媚,“我这就去办!这周守业,就是咱们撬开于学忠大门的钥匙!”
接着是数大洋的哗啦声,以及罗贵告辞的声音。
李振唐听得心惊肉跳!军需官周守业!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兢兢业业、老实巴交的老部下,竟然有如此致命的弱点!而且已经被毒蛇盯上了!他强压住立刻冲进去抓人的冲动。疤爷?阎王张?这背后显然还有一张更大的黑网!现在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矮墙,与守在巷口的手下汇合,低声道:“盯死这里!特别是那个‘疤爷’!查清他的底细!另外,立刻派人去查‘快活林’赌档和那个阎王张!记住,绝对保密!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