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浓墨般的黑暗几乎要吞噬掉营房中零星的灯火。韩老烟的尸体早已被草席一卷,抬去了乱葬岗。行刑地点的血迹也被新土匆匆掩盖,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铁锈味。整个北大营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寂之中,比往常更甚,士兵们早早地缩回了营房,连低声的交谈都几乎消失,只剩下寒风掠过屋顶和旗杆的呜咽,如同万千冤魂的哭诉。
于学忠拒绝了营部为他准备的稍好些的住处,坚持就宿在值班室的硬板床上。王勇沉默地抱来一床厚重却冰冷的旧棉被,又仔细检查了门窗的插销。
“司令,您歇着,我就在门外。”王勇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他按在枪柄上的手。
“嗯。”于学忠应了一声,和衣躺下。硬板床硌得骨头生疼,冰冷的被褥毫无暖意。他睁着眼,望着屋顶被煤油灯光投射出的、不断晃动的、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毫无睡意。白日里的一切在脑海中翻腾:灵堂的肃杀、少帅密令的沉重、夜巡的惊心、韩老烟绝望的眼神、那声终结的枪响、还有油纸上那刺目的“桜の计画”……如同一块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王勇刻意压低却清晰的声音:“报告司令,追丢了。”
于学忠猛地坐起身:“进来!”
门被推开,王勇带着一身寒气闪身而入,脸上带着浓重的不甘和懊恼,眉毛和胡茬上结了一层细密的白霜。“那家伙…滑溜得像条泥鳅!对地形熟得邪门!专往废弃的壕沟、倒塌的破房子堆里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弟兄们追得急,绊倒了好几个。追到东边那片荒坟岗子边上…突然就…就没了踪影!连个脚印都没留下!好像…好像钻到地底下去了!”他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卑职无能!”
“钻到地下?”于学忠眉头紧锁,眼中寒光闪烁,“是有人接应?还是那里有地道暗门?”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这北大营,看来早被人摸成了筛子!”
“卑职仔细查探过那片坟岗子,”王勇喘了口气,努力平复追袭后的气息,“都是老坟包,荒了几十年了,荆棘野草一人多高,根本看不清。地上只有我们追过去的脚印,没发现新的…而且,卑职在追的时候,似乎…似乎闻到了一股很淡的、像是…像是东洋药膏的味道?”他有些不确定地补充道。
“东洋药膏?”于学忠脚步一顿,猛地看向王勇,眼神锐利如刀,“你确定?”
王勇用力回想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错不了!我在南满铁路边上跟日本兵打过交道,他们不少人身上就有那股子味儿!淡淡的薄荷樟脑味里混着点别的药味,跟我们这边的万金油不一样!就在那黑影消失的地方附近,风里带过来一丝,很淡,但很特别!”
“好!很好!”于学忠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眼中精光暴涨!王勇这鼻子,是当年在深山老林里打猎追狼练出来的!“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这味道,就是线索!加上韩老烟供出的‘福寿堂’和那个‘黑痣罗圈腿’,还有这张纸!”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内袋的位置,“目标已经锁死了!这北大营里,跑掉一个,却揪出了一窝!”
他走到窗前,再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寒风扑面,让他精神一振。深邃的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吞噬了黑影的、死寂的荒坟岗方向,又缓缓移向奉天城那在黑暗中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轮廓。
“司令,”王勇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决绝,“卑职请求带几个精干弟兄,今晚就蹲在那片坟岗子附近!我就不信,他能一直不出来!或者,天亮再去仔细搜一遍!”
“不。”于学忠果断摇头,目光依旧锁定着无边的黑暗,“打草惊蛇一次就够了。那地方现在就是龙潭虎穴,暗处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你去,正中他们下怀。”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他们不是喜欢藏吗?那就让他们先藏着。藏得越深,自以为越安全的时候,破绽才会越大。我们,等!等李振唐在城里摸到‘福寿堂’的根!等那个‘黑痣罗圈腿’再次露头!等他们自以为风声过了,继续散播毒药的时候…就是收网之时!”
他猛地关上窗户,隔绝了刺骨的寒风,也隔绝了窗外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身影重新变得挺拔而充满力量。他走回桌边,拿起桌上那把擦拭得锃亮、跟随他多年的德造毛瑟手枪(c96驳壳枪),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枪身,感受着钢铁的坚硬与沉甸。
“王勇。”
“在!”
“传我命令:今夜执勤哨兵,双岗!暗哨位置,全部调整!口令,更换为‘还乡’!”
“是!”王勇挺胸应命。
“还有,”于学忠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明日点兵训话之后,你亲自去韩老烟家…远远地看一眼。别惊动人。他家里…若真有瘫母幼子…记下地址。回头…从我饷银里,支些钱…找个妥当人,匿名送去。记住,此事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更不能让那孤儿寡母知道是谁给的!明白吗?”
王勇愣了一下,看着于学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刚毅却又隐含一丝悲悯的侧脸,心头一热,重重地点头:“明白!司令放心!卑职一定办妥!”
于学忠不再言语,只是缓缓地、一丝不苟地拆卸着手中的驳壳枪。冰冷的钢铁零件在粗糙的手指间被熟练地分解、擦拭、上油,再重新组合,发出细微而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值班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和冷酷的韵律。昏黄的灯光将他和手中武器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那影子巨大、沉默、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仿佛一头在黑暗中磨砺爪牙、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虎。
窗外,奉天的寒夜依旧漫长。但在这间狭小简陋的值班室里,一盏孤灯,一柄擦亮的钢枪,一个如山岳般挺立的身影,已然在无声地宣告:风暴,才刚刚开始。白山黑水间,一场关乎军魂存续、国土安危的较量,已然在浓重的夜色下,拉开了它铁血而残酷的序幕。冰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浓厚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落在于学忠手边那把擦拭得寒光凛冽的枪管上,映出一抹刺眼的、令人心悸的锋芒。
当夜巡营房的马蹄踏碎北大营的沉寂,烟枪的火光映出军魂的锈蚀。于学忠凝视着油纸上“樱花计划”的日文标记,寒声下令枪决老兵的瞬间,硝烟与血腥味在寒风中凝结成冰。
军法处的枪声惊飞夜鸟,执法队拖走韩老烟僵硬的尸体时,远处荒坟岗的荆棘丛中,一双眼睛正透过枯枝缝隙死死盯着行刑地——黑影的衣角掠过坟茔时,怀表链在月光下闪过冷光,表盖上樱花浮雕转瞬即逝。
于学忠在值班室摩挲配枪的撞针,窗外寒月照在枪管刻着的“巨流河·1925”字样上。他忽然收枪入套,对卫士长低声道:“明早去韩家巷,我饷银里支三十块大洋,塞进他家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