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帅息怒!”于学忠迎着张学良暴怒的目光,身形如标枪般挺直,声音沉凝如铁,“卑职初见此电,亦如五雷轰顶,难以置信!然兹事体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电文密码层级极高,破译过程艰难,绝非寻常伪作。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阴晴不定的杨宇霆和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的常荫槐,“电文提及郭部起事具体日期、目标、甚至与日方交易细节,言之凿凿。若为离间,何须如此详尽周密?更指明清除名单,卑职亦赫然在列!此等‘离间’,代价是否太大?”
张学良被于学忠一连串的反问钉在原地,脸上的怒意僵住了,眼底深处翻涌起惊疑、痛苦和挣扎。郭松龄,那个手把手教他排兵布阵、被他视若父执的老师…那份名单上自己的名字和“清除”二字,像淬毒的冰锥刺入心脏。
“荒谬!荒谬绝伦!”杨宇霆猛地拍案而起,指着于学忠厉声呵斥,“于孝侯!你也是老行伍了!日本人这点鬼蜮伎俩还看不透?郭茂宸为人方正,治军极严,对大帅、对少帅忠心耿耿,这是有目共睹!一份来历不明的破电文,就想离间我奉系大将,动摇军心?我看你是被日本人的奸计吓破了胆,还是…别有用心?”他最后几个字拖长了音调,阴冷的目光在于学忠脸上逡巡。
常荫槐也缓缓站起身,推了推金丝眼镜,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于军长,情报工作,重在核实。单凭一份孤证,尤其还是来自敌方的情报,就妄言郭军长谋反,这恐怕…非智者所为,更非忠臣之道。少帅,”他转向张学良,语气带着“恳切”的担忧,“当此多事之秋,内部猜疑乃是大忌!切莫中了敌人奸计,寒了前方将士之心啊!”
书房内的空气凝固了,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张学良的目光在于学忠的凝重、杨宇霆的“义愤”、常荫槐的“忠言”之间剧烈摇摆。一边是恩师和重臣,一边是忠心耿耿的将领和一份指向明确却无法证实的致命情报。巨大的压力让这位年轻的统帅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书房外再次传来一阵急促压抑的骚动和低喝声。紧接着,书房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副官谭海半个身子探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少帅!外面…抓住一个!是…是郭军长卫队的人!浑身是血,说有绝密要事,拼死只禀报于军长一人!”他身后,两名帅府卫士正死死架着一个浑身是血、棉军衣多处破裂、几乎昏迷的汉子。那汉子手中,死死攥着一个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油布小包,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血人身上!于学忠瞳孔骤缩,一步跨到门前:“带进来!快!”
血人被半拖半架地弄进书房,浓重的血腥味和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毯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血沫从嘴角不断溢出。他挣扎着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死死锁定在于学忠脸上。
“于…于军长…”他声音嘶哑微弱,几乎难以辨认,颤抖着举起那只紧握油布包的手,“郭…郭军长…身边…亲卫…王栓柱…报…报信…”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鲜血涌出更多。
“王栓柱?!”于学忠脸色剧变,他认得此人!确实是郭松龄身边多年的贴身卫士之一,一个沉默寡言却极其忠诚可靠的关东汉子!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于学忠猛地蹲下身,一把接过那染血的油布包,入手沉重冰凉。他迅速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两样东西:一本封面印着“东乙”编号的密码本,正是奉军高级将领专用的核心密码!还有一张折叠整齐、却被鲜血浸透大半的军用地图。
于学忠展开地图,张学良、杨宇霆、常荫槐都下意识地围了过来。地图是奉天城及周边地区的详图!上面用醒目的红蓝铅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和箭头!红色箭头如数条狰狞毒蛇,从郭松龄第七军驻地新民、沟帮子等地凶猛扑出,箭头尖端直指奉天兵工厂、北大营军火库、大帅府!在兵工厂和大帅府位置,更是用刺眼的红笔重重圈画,旁边潦草标注着“子时突袭”、“控制中枢”、“清除目标”等字样!而在南满铁路沿线几个重要站点旁,则用蓝笔写着“日军中立区”、“补给点”。
地图背面,还有几行力透纸背、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激愤下写就的血字:
“茂帅(指郭松龄)已决意反奉!廿三日子时动手!联日驱张(学良),清除异己!吾等死谏不从,反遭屠戮!念少帅旧恩,冒死窃图报讯!万望早备!郭部前锋已秘密向奉天移动!王栓柱绝笔!”
字迹被鲜血浸润,显得格外凄厉刺目。尤其最后那个“绝笔”,墨迹和血痕混杂,仿佛带着无尽的悲愤与绝望。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炭火盆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噼啪一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张学良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些指向大帅府的血红箭头和“清除目标”四个字,又看着背面王栓柱那用生命写下的血书,脸色由铁青转为惨白,再由惨白涨成一种可怕的猪肝色。他身体晃了晃,猛地抬手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份染血的密电和眼前这血淋淋的地图、密码本、绝命书,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绝望之网,将他心中对恩师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绞碎!
杨宇霆和常荫槐也彻底懵了,两人脸色煞白,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杨宇霆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这或许是苦肉计”,但看着地上奄奄一息、明显遭受过酷刑的王栓柱,看着那本绝不可能伪造的“东乙”密码本,看着地图上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军事部署和血书…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愚蠢至极!
“噗!”地上的王栓柱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剧烈抽搐起来,眼神开始涣散。
“军医!快叫军医!”于学忠急吼。
王栓柱用尽最后力气,沾满鲜血的手猛地抓住于学忠的裤脚,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模糊不清却令人心胆俱裂的声音:“…快…少帅…危…郭…郭…他…恨…”最后一个“恨”字尚未完全吐出,他抓住于学忠裤脚的手骤然一松,头一歪,气绝身亡。那双圆睁的眼睛,至死都凝固着无边的焦急与警示,直勾勾地“望”着于学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