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定远号”。那边同样一片忙乱，可以看到龙家的水手也在奋力抢救，试图控制损伤。两艘船在风暴的淫威下，暂时失去了竞争的资格，成为了在同一个炼狱里挣扎的难友。
然而，即便是在这种生死关头，凤九皇依旧能感觉到，从对方船上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警惕，甚至是一丝……冰冷的评估。龙家的人，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计算。
风暴肆虐了整整一夜。这一夜，是“飞云号”上所有人，包括凤九皇，一生中最漫长、最接近死亡的一夜。每一次巨浪的拍击，都像是死神的镰刀刮过船体；每一次船体倾斜到极限，都让人心脏停止跳动。损管队员轮番上阵，与不断涌入的海水搏斗，体力与意志都在飞速消耗。
凤九皇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舰桥或相对安全的舱室内，作为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他看到了老船长的坚毅，看到了大副的果敢，看到了年轻水手们从恐惧到麻木再到迸发出求生本能的全过程。
他也看到了人性的细微之处：有人偷偷藏起淡水，有人在祈祷，有人在崩溃边缘被同伴一巴掌打醒……这一切，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黎明时分，风暴终于渐渐平息。
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但雨势渐小，海浪虽然依旧汹涌，却已不再是毁灭性的巨墙。筋疲力尽的人们瘫倒在湿透的甲板上，喘着粗气，望着劫后余生的海面，眼神空洞。
“飞云号”受损严重，左倾明显，航速大减，只能勉强维持数节的航速。而远处的“定远号”情况似乎稍好，虽然船首受损，但动力核心似乎未受致命影响，已经开始缓慢调整航向。
史密斯船长拖着疲惫的身躯，检查了损伤报告，走到凤九皇身边，声音沙哑：“九公子，万幸，龙骨未断，核心锅炉无恙。但伤势不轻，需要尽快入港大修。按照海图和现在的速度，最近的、有能力维修的大型港口是……哥德堡（Gothenburg，西南海岸重要港口）。”
凤九皇点了点头，目光却紧紧盯着开始加速、逐渐超越他们的“定远号”。那艘黑色的巨舰，尽管带着伤，却依旧以一种不屈的姿态，破开残浪，坚定地向着西北方向——也正是哥德堡的方向——驶去。
“他们……也是去哥德堡。”凤九皇喃喃道。
“是的。”史密斯船长叹了口气，“看来，这场风暴和撞击，并没有改变最终的目的地，只是让我们的起跑线，再次拉开了距离。”
凤九皇沉默地看着“定远号”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竞争，从未停止。甚至在共同经历了生死考验之后，这种竞争变得更加直接和残酷。他们如同两个从泥沼中爬出来的角斗士，伤痕累累，却依旧要走向下一个竞技场。
接下来的航程，是在缓慢修修补补和高度警惕中度过的。几天后，当遍布红色木屋、教堂尖顶和繁忙码头的哥德堡港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飞云号”上的人们才真正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尚未完全吐出，新的情况就出现了。
在引水员的指引下，“飞云号”缓缓驶入港口。凤九皇立刻注意到，在预留给大型远洋船只的深水泊位区，那艘熟悉的、带着撞痕的“定远号”已经稳稳地停靠在最好的位置上！龙家的水手和岸上的人员正在紧张地忙碌着，似乎已经开始联络船厂、准备维修事宜。
而更让凤九皇心头一沉的是，他看到几名穿着龙家标志性服饰、气度不凡的人，正在码头上与几个看似本地官员和商界头面人物交谈。
对方脸上带着热情甚至略显谦恭的笑容，显然龙家在此地早已打下根基，或者，他们的代表抢先一步抵达，已经展开了卓有成效的交际。
“飞云号”被引导到一个相对偏僻、设施也略显陈旧的泊位。他们刚刚下锚，甚至还没来得及搭好跳板，就看到一个穿着体面的西洋人，在龙家人员的陪同下，径直朝着“飞云号”走来。
那人来到舷梯下，用略带口音但清晰的中文高声说道：“本人代表哥德堡威廉姆森船厂。很抱歉通知诸位，本船厂目前所有的干船坞和最好的工程师，都已经承接了‘定远号’的紧急维修业务。贵船的维修需求，恐怕需要等待……至少一个月以后才能排期。或者，你们可以寻找其他规模较小的船厂试试，不过，对于贵船这样的损伤，他们恐怕力有不逮。”
话语彬彬有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凤九皇站在甲板上，海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发辫，他看着码头上龙家人员投来的、混合着淡漠与一丝若有若无嘲弄的目光，又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亟待维修的“飞云号”，以及船员们疲惫而焦虑的脸。
他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仿佛一个观众，目睹着一场早已编排好的戏码。龙家不仅在海上是可怕的对手，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他们的触角与手段，同样凌厉而有效。
竞争，从海上，已经蔓延到了陆地。而他，凤九皇，这位凤家的代表，似乎从一开始，就慢了一步。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但眼神深处，那簇不甘的火焰，却在寒冷的北欧空气中，顽强地燃烧起来。这绝不仅仅是维修船只的竞争，这关乎凤家在此地的立足，关乎未来的利益分配。
他，不能只是一个观众。
哥德堡港的寒风，裹挟着北海的湿气，吹在脸上如同钝刀割肉。凤九皇站在伤痕累累的“飞云号”甲板上，听着那位威廉姆森船厂代表礼貌却冰冷的“通知”，看着码头龙家人员那若有若无的、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目光，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掌控一切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