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毒辣的光线将小院的青石板烤得滚烫,踩上去都觉得脚底发烫。
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而闷热,连一丝风都没有。
屋檐边几只被热得蔫头耷脑的麻雀,有气无力地叽叽喳喳叫着,声音也透着一股慵懒。
院子中央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浓密的叶子在静止的空气中纹丝不动,只有偶尔几片被晒得卷了边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秦玉四仰八叉地躺在屋前走廊下那片难得的阴凉处,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懒洋洋地搭在另一条屈起的膝盖上,脚丫子还随着某种悠闲的节奏轻轻晃荡着。
嘴角习惯性地叼着一根从小院里顺手揪来的灵草,嚼得津津有味,眼神散漫地望着天上那些被阳光映照得刺眼、慢悠悠飘过的云朵。
阳光斜斜地洒落,在他年轻而俊朗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微颤,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的少年痞气。
“嘿,这个臭小子——”
一声压抑着明显火气的低沉哼声,如同平地惊雷般,从虚掩着的院门口传了进来。
风语回来了。
傍晚的暑气依旧蒸腾,他风尘仆仆,额头上还带着一层细密的薄汗,手里提着那几个用了多年、早已有些褪色破损的纸糊招牌——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捉鬼、测字、看相、择日”几个大字,字迹已因日晒雨淋而有些模糊不清。
刚一踏进熟悉的院门,一眼就瞥见自家那个宝贝孙子在走廊上躺得像滩烂泥、没骨头似的模样,那副吊儿郎当、全然不顾形象的姿态,让风语心里那股压抑了一路的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直冲脑门!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些不愉快的片段——想起多年前,因为钦天监内部出了些棘手的变故,他不得不暂时离开青柳村,将年幼的秦玉托付给师弟风杨照看一段时日。
谁曾想,等他处理完那些糟心事,满心期待地赶回来时,却惊愕地发现,原本那个被他悉心教导、一言一行都温文尔雅、颇有自己年少时几分风范的小玉儿,竟然……竟然被他那个性子跳脱、玩世不恭的师弟风杨,给彻底带歪了路数!
变得油腔滑调,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一想到这里,风语就气不打一处来,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会是这样,当初说什么也该让风杨那个不靠谱的家伙滚回钦天监去处理那摊子破事,自己留下亲自看着这根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秦玉!”
风语沉着脸,中气十足地厉声喝道,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院子里骤然回荡,惊得屋檐下那几只昏昏欲睡的麻雀都扑棱棱地扇着翅膀,慌张地飞走了。
“你给我立刻起来!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躺没躺相,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中央,将手里那几个吃饭的家伙往旁边那张磨得光滑的石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马上就要去京都上大学的人了!是去求学深造,不是去当街头混混!还跟个没人要的街溜子似的躺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秦玉一听到这熟悉的、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的低吼声,耳朵立刻警觉地竖了起来。
他身体的反应甚至比大脑更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一般,瞬间一个干净利落的鲤鱼打挺,腰腹发力,从地上“蹭”地一下就弹了起来,动作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
嘴里还没嚼烂的草根,因为起身的动作太猛,掉了半截在胸前的衣服上,他也顾不上去拍掉。
“哎哟喂!我的好大爷爷!”
他脸上立刻堆起无比灿烂、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讨好笑容,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风语面前,动作自然无比地伸手就要去接他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
“您回来啦!累坏了吧?瞧您这满头大汗的!快快快,赶紧进屋歇着!我这就去给您沏一壶您最爱喝的雨前龙井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疾手快地将石桌上那几个纸糊招牌小心翼翼地归拢好,轻手轻脚地放到墙角那个固定的位置,然后又极其自然地伸出胳膊,想要去搀扶风语的手臂,那动作熟练得,简直像是演练过成百上千遍。
“滚开!少跟我来这套虚头巴脑的!”
风语却压根不吃他这套,没好气地一把甩开了他伸过来的手,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沉着一张脸,率先迈步走进了相对凉爽的屋内。
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外面带来的暑气与烦躁。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堂屋那面几乎被各种奖状和证书贴满了的墙壁,看到那些金灿灿的荣誉时,风语眼神深处不由自主地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与欣慰,但仅仅是一瞬,随即又立刻板起了严肃的面孔。
他抬起手指,朝着那面“荣誉墙”点了点。
“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那上面!都写的是些什么?!”
秦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满满一整面墙,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毕业,各种学科竞赛的获奖证书、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市级、省级乃至国家级的荣誉奖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几乎都快贴不下了。
那些烫金的边框和鲜红的印章,在傍晚时分透过窗户斜射进来的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暖而又令人骄傲的光泽。
他嘿嘿傻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十分配合地压低了声音,小声念叨起来:
“《全国中学生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一等奖》……《xx省青少年书法大赛金奖》……《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银奖》……”
“还有这个……《全国礼仪标兵》……”
“以及这个……《全国百名优秀青少年》……”
“哼!”风语鼻子里再次重重地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既然还认得这些字!那你再低头看看你现在这副邋遢德行!”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全国礼仪标兵’的样子?!”
“哎呀呀,师兄,师兄!消消气,消消气!怎么一回来就对着咱们宝贝玉儿发这么大的火气啊?”
风语的话音刚落,厨房那边立刻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爽朗无比的笑声。
紧接着,身上还系着一条沾了油渍的围裙的风杨,手里端着一碗香气四溢、还冒着滚滚热气的冬瓜排骨汤,乐呵呵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见秦玉被自家师兄训得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的可怜模样,立刻笑着上前打圆场:
“在自己家里嘛,孩子怎么舒服怎么来,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了,咱们玉儿也就是在家里随便一点,到了外面,那言行举止,可是顶呱呱的!知书达理,谦逊有礼,还特别乐于助人,十里八乡谁见了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句?”
“哼!就是被你这个没正形的老不正经给带坏了!”
风语一见风杨出来,立刻调转了攻击的矛头,狠狠地瞪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师弟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里充满了痛心疾首。
“我当初辛辛苦苦、按照君子标准培养的一棵根正苗红的小金松啊!这才离开多久?愣是让你给糟蹋成了随风摇摆、没心没肺的狗尾巴草!”
“哎,师兄,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啊!”
一听这话,风杨立刻不服气地反驳起来,将手里滚烫的汤碗往桌子中央重重一放,溅出了几滴汤汁。
“什么叫狗尾巴草?狗尾巴草怎么了?生命力顽强!接地气!我觉得咱们玉儿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活泼开朗,性格讨喜!总比像你以前那样,小小年纪就端着个架子,说话做事都装得跟个小老头似的,那有什么意思?”
说着,他还不忘朝着旁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努力憋着笑的秦玉挤了挤眼睛,用眼神疯狂示意他赶紧附和自己。
“你说是不是啊,玉儿!”
“嗯嗯嗯!对对对!二爷爷说得太对了!”
秦玉如同小鸡啄米一般,连忙抬起头,用力地点着头,脸上露出了无比赞同的表情,表示自己坚决拥护二爷爷的英明论断。
看着这一老一小俩配合默契、沆瀣一气、眉来眼去、没个正经的模样,风语只觉得自己的额角青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突突直跳。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最终化作了一声充满了深深无奈的长长叹息。
罢了罢了,摇了摇头,他也懒得再跟这两个早已“同流合污”的家伙计较这些了。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了的、秦玉刚刚狗腿地给他倒上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大口,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话锋突然一转,目光再次落回到秦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