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舜卿逃出官军大营时,连靴底都磨掉了半边。他扒了个小兵的粗布襕衫套在身上,怀里揣着半块啃剩的麦饼,骑着匹瘸腿老马,一路往东京汴梁疯跑。身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厮杀声、马蹄声仿佛就在耳畔,吓得他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嘴里不住地念叨:“这群反贼!待咱家回了东京,定叫你们碎尸万段!”
这一路逃亡,把个养尊处优的内臣折腾得脱了层皮。白日里躲在荒祠破庙,听着风吹草动就浑身发抖;夜里不敢走官道,专挑田埂小路摸黑前行,好几次跌进泥沼,爬出来时活像个泥猴。有回撞见几个巡检兵卒,他吓得缩在草垛里,听着兵卒议论“官军大败,关将军不知去向”,恨得牙痒痒,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如今这副模样,说自己是监军,谁信?
走了整整八日,才望见汴梁城的朱雀门。城楼上传来更鼓声,熟悉的市井喧嚣顺着风飘过来,刘舜卿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从马背上摔下来,趴在护城河边的芦苇丛里,哭得像个泼妇:“咱家……咱家可算活着回来了!”
守城的禁军认出他贴身太监的腰牌,慌忙报知皇城司。不多时,一辆遮着青布的犊车匆匆赶来,将他塞进车里往城里赶。车过州桥时,刘舜卿撩开布帘,见街边酒肆的幌子上还写着“犒劳官军”的字样,顿时羞愤交加,狠狠啐了口唾沫:“都是梁山这伙反贼误事!”
回到私宅,他第一件事就是命人烧了桶滚水,把自己泡在浴桶里搓了三个时辰,直到皮肤泛红,才觉得那股子败兵的晦气散了些。
“来人!”他尖着嗓子喊,“取笔墨来!再把那几个会仿笔迹的幕僚叫来!”
三更天,刘舜卿揣着封火漆密信,跌跌撞撞闯进了皇城。此时官家正在福宁殿看蹴鞠,听闻“入内内侍省都知刘舜卿”回来了,皱着眉挥退了球社弟子,没好气地问:“军前事如何?怎的就你一人回来?”
刘舜卿“噗通”跪倒在金砖地上,膝头磕得“咚咚”响,先哭了个涕泪横流:“官家!奴才差点见不着您了!那关胜、宣赞、郝思文、张清,龚旺、丁得孙早与梁山贼寇勾连好了!营中粮草本就吃紧,关胜几人却私藏了大半,说是要‘献与梁山作见面礼’!”
他抹着眼泪,从怀里掏出那封伪造的“密信”:“您瞧!这是奴才从关胜帐中搜出的,上面写着要趁夜袭营,抓住我投王伦!奴才察觉时,他们已带着亲兵围了帐子,若不是奴才拼死从后帐钻狗洞逃出来,此刻早成了刀下鬼!”
信上的字迹仿得极像关胜,末尾还盖了个模糊的“关”字印——那是他让幕僚照着关胜平日行文的章法刻的假章。官家接过信,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待看到“愿献监君,共图大业”字样时,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放肆!关胜乃武圣之后,竟做出这等背主之事!”
“可不是嘛!”刘舜卿哭得更凶,“那宣赞还骂您‘宠信阉宦,不理朝政’,郝思文更是提刀要杀我,说‘斩了这奸宦,好向梁山纳投名状’!奴才这一路逃回来,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您瞧这腿上的伤……”他扯开裤腿,露出块被树枝刮破的皮,其实是白天钻狗洞时蹭的。
官家本就对武将多有猜忌,听了这话,当即传旨:“着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将关胜、宣赞、郝思文三家籍没,男丁流放沙门岛,女眷没入教坊司!再拟罪诏,遍贴诸州,斥梁山贼寇勾结叛将,罪该万死!”
刘舜卿磕着头谢恩,心里却在冷笑:关胜啊关胜,你便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成了“通贼叛将”,看谁还敢替你说话!
次日一早,东京城的朱雀门、州桥、相国寺门口都贴了黄榜,上面用朱砂画着关胜三人的画像,旁边写着“悬赏三千贯,擒杀者授正九品承节郎”。百姓围着黄榜议论纷纷,有个挑着菜担的老汉撇嘴道:“关将军前番还在与梁山鏖战,怎就成了梁山贼寇?莫不是朝廷又弄错了?”旁边卖水的后生赶紧拽他:“休要胡言!没见巡城的在么?”
刘舜卿在私宅里听闻此事,正捧着白瓷碗喝参汤,冷笑一声:“草民懂什么!官家圣明,说他是反贼,他便是反贼!”
忙唤来幕僚,让他们再写几封“关胜与王伦往来的密信”,务必坐实其反迹。
这日午后,官家在店宇召见,刘舜卿跪在地上,把早已编好的谎话又说了一遍:“关胜在营中常言‘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还说梁山王伦是‘真英雄’,奴才劝了几次,反被他骂‘阉竖懂什么’!”
气得把茶盏摔在地上:“朕待关胜不薄,他竟如此负朕!传旨,命开封府拘押关胜家小,查抄家产!”
刘舜卿磕头如捣蒜,心里却松了口气——只要官家信了,他这颗脑袋就算保住了。
而此时的梁山,聚义厅后宅的灯亮到了深夜。王伦坐在案前,借着油灯的光写着什么,案上堆着几本他写的不是檄文,也不是战报,而是几页关于山寨制度的条陈:“凡梁山诸将,不论出身,战功论赏;寨中百姓,分田而耕,秋税十取一;若有欺压良善者,不论亲疏,依律处置……”
写到“纳降将、收民心,方为长久计”时,他抬头望向窗外,月光正照在聚义厅的匾额上。远处传来操练的呐喊声,是关胜在教兄弟们练刀法。王伦笑了笑,提笔在末尾添了句:“先安内,再攘外,方不负这水泊梁山。”
灯花“噼啪”爆了一声,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极了这乱世里的挣扎与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