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领了剿匪旨意,初时踌躇满志。他盘算着调哪几路兵马,如何瓜分军费,又能从中攫取多少好处,甚至幻想王伦首级献上时官家的嘉许。然而,这年的天象,却给东京城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钦天监的奏报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送达御前:“彗星见于西方,其长竟天,芒气赫然,直犯紫微垣!” 一颗巨大的彗星,拖着惨白的长尾,如同天穹被撕裂的伤口,横亘于帝阙之上,其光芒之盛,连月华都为之失色。民间流言四起,“彗星扫紫微,天子失德,奸佞当道”的议论,如同冰冷的暗流,在繁华的汴梁城下悄然涌动。
这突如其来的天谴,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刚刚被安抚下去的赵佶心头。他那颗沉溺于艺术与享乐、却极度迷信天人感应的心,因宿元景的谏言和梁山的“诅咒”而埋下的微小恐惧种子,此刻在天威的震慑下骤然疯长。他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这是上天的示警,恐惧那“扫紫微”的预言会应验在自己身上。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在斋醮时紧锁的眉头和含糊其辞的“感应有变”,更让他寝食难安。
朝堂上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宿元景虽被囚禁府中,无人再敢直言“六贼”之弊,但这不代表朝野无声。借着彗星现世的天威,沉寂多时的清流和部分被蔡京集团排挤的官员,如同嗅到机会的猎犬,奏章再次雪片般飞向御案。这一次,焦点巧妙地避开了皇帝本人,而是集中火力攻讦当朝首辅——太师蔡京!
“天象垂戒,咎在元辅!”
“蔡京柄国日久,专权跋扈,结党营私,致令阴阳失序,天怒人怨!”
“东南花石纲扰民,西城括田所害民,皆因宰执贪酷,盘剥无度!”
“请陛下顺承天意,省愆修德,远佞臣,以回天心!”
这些奏章,字字句句都敲打在赵佶最恐惧的神经上。他需要有人为这“天谴”负责,需要向天神表明他并非“昏聩”之君。蔡京,这个权势熏天的老狐狸,首当其冲成了最佳的替罪羊。尽管蔡京党羽竭力辩解,甚至试图将天象解释为“除旧布新”之兆,但在彗星惨白光芒的映照下,赵佶心中的天平已然倾斜。为了平息“天怒”,也为了稍稍安抚朝野议论,他必须有所表示。
七月底,一道旨意传出:太师蔡京,因“政和改制以来,夙夜操劳,积劳成疾”,特“恩准”其“暂时卸去繁剧,回府调养”,由王黼暂时代理部分相权。这并非彻底罢相,更像是一次象征性的“休假”,是赵佶在压力下对蔡京权势的一次微妙敲打。蔡京虽心知肚明,也只能强作镇定,上表谢恩,称病闭门。
蔡京的“暂时休养”,如同在刚刚“团结一致”糊弄完皇帝的权贵集团中投下了一颗巨石。童贯、梁师成、王黼、李彦、高俅、杨戬等人,表面上对蔡京“关怀备至”,实则人人自危,彼此间的猜忌和试探瞬间加剧。权力的平衡被打破,中枢的运转也因蔡京的缺席和王黼的“暂代”而出现了微妙的滞涩。
对童贯而言,蔡京的暂时失势带来了更现实的困扰。蔡京虽贪,但他在中枢经营多年,是维持朝堂各方势力平衡的关键枢纽,也是童贯军事行动所需庞大钱粮得以顺利调度的重要保障(尽管其中饱含贪墨)。蔡京一“病”,中枢的协调效率大减,各部互相推诿。更重要的是,童贯接到了来自西北经略司的急报:趁大宋注意力被彗星天象和内部暗流牵扯,西夏小股精锐频繁试探边境,袭扰堡寨,甚至有部落首领暗中联络塞外新兴力量,边关局势陡然紧张!
童贯手握枢密院兵符,深知轻重缓急。梁山泊王伦,不过是一股占据水泊的草寇,其势虽炽,暂时还威胁不到汴梁的根本。而西北边陲的安宁,却是维系帝国命脉的基石!一旦西夏大举入寇,或是塞外势力坐大,其后果远非梁山可比。况且,京畿禁军承平日久,战力堪忧;能战的西军主力则需时刻提防西夏,难以大规模抽调。仓促间拼凑一支大军去攻打经营多年、水网密布的梁山泊,胜算几何?童贯心中毫无把握。若再败,在这天象示警、朝局微妙的时刻,他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权衡再三,在枢密院的地图前,童贯对着梁山泊的位置,眉头紧锁。他提笔写下了给皇帝的密奏:“……蔡太师静养,中枢需时理顺。且西贼狡黠,乘隙窥边,实乃心腹之患,不可不防。梁山草寇,癣疥之疾,据水泊自守,暂无燎原之势。臣意,当以重兵固守西北,震慑不臣。待边烽稍息,府库调度得宜,再以雷霆之势剿灭梁山,擒王伦献阙下,方为万全之策……” 他将“剿灭梁山”的字样,用朱笔圈起,又在旁边批注了一个小小的“缓”字。
这道密奏,在七月底递到了赵佶的案头。此时的赵佶,正为彗星带来的心理压力所困扰,又沉浸在上清宝箓宫斋醮后林灵素“天心渐回,然仍需修省”的模棱两可安慰中。他早已将半月前延福宫内的雷霆震怒和对梁山的切齿痛恨,抛在了脑后。看到童贯的奏章,他只觉“老成持重”,甚合心意——西北确实重要,钱粮调度也确实需要时间(尽管艮岳奇石的运输耗费从未停止),至于梁山……既然童贯说“癣疥之疾”,那就先放一放吧。
于是,那在延福宫内杀气腾腾下达的剿匪旨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仅仅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在北宋末年更加汹涌的暗流与腐朽的泥沼之中。童贯开始将精力转向西北防务和应对蔡京“休假”后的权力格局调整。梁山泊,在政和六年七月末的彗星阴影下,意外地获得了一段喘息之机。王伦在聚义厅的怒吼和宿元景绝望的预言,在这座名为“大宋”的华丽棺椁上,悄然增添了一道更深的裂痕。彗星的白光渐渐隐去,东京城的繁华夜色下,只有被软禁的宿元景望着高墙外黯淡的星空,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而千里之外的梁山泊,那“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在七月末的夜风中,猎猎作响,愈发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