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的欢宴余温尚在,梁山泊内紧锣密鼓筹备邬梨之妹婚事与抚慰李逵丧母之痛时,远在蓟州的另一条线也悄然铺展。
三月中旬,乔道清与公孙胜二人,自告别梁山后,一路小心谨慎,避开官军盘查与绿林是非,风尘仆仆,终于踏上蓟州地界的二仙山。此地虽名义上属大辽南京道管辖,但汉风浓郁,道教根基深厚,紫虚观更是名闻遐迩。
二人未敢耽搁,径直入山,拜谒公孙胜的授业恩师,道门高真罗真人。紫虚观深藏古木幽林之中,清幽肃穆。蒲团之上,鹤发童颜的罗真人见爱徒归来,又引荐一位气度不凡的道友,眼中精光微闪。
叙礼毕,公孙胜便将梁山泊的种种作为,择要向师父禀明。他着重讲述了王伦如何聚拢豪杰、整饬山寨、劫富济贫、抗击官军,更提及梁山如今兵强马壮,纪律严明,俨然有割据一方、替天行道之势。言语间,对王伦的见识、胸襟与梁山展现出的勃勃生机,推崇备至。
罗真人静静听着,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掐捻。待公孙胜言罢,他沉吟片刻,忽道:“王伦此人,命格确乎不凡。待为师卜上一卦,以窥其势。”说罢,取出几枚古旧铜钱,屏息凝神,依循古法,在静室中连掷数次。
卦象排开,罗真人凝神细观,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他反复推演,最终轻叹一声:“奇哉!此卦象宏大磅礴,隐有潜龙腾渊、九五之尊之兆!虽前路艰险重重,荆棘遍布,然其气运之盛,竟似能席卷八荒,开疆拓土,成就前朝未竟之伟业,打下远超汉唐之辽阔疆域!”他目光转向公孙胜,意味深长地道:“一清,汝追随此人,亦是缘法。此卦亦显,汝日后当有封爵之贵,荫及子孙。”
公孙胜闻言,心中震撼。虽知师父精于推演,但这般“帝皇之相”、“封爵之贵”的断言,仍令他心潮澎湃。他立刻想起王伦的嘱托,趁热打铁道:“师父明鉴!王头领亦知师父乃世外高人,心向往之。去年弟子临行前,王头领特意恳请弟子代为致意,并有一不情之请。”他指了指乔道清,“这位乔冽道清兄,道法玄奇,见识卓绝,更兼一身侠肝义胆,实乃当世奇才。王头领深敬道兄之能,亦知师父道法通玄,故冒昧恳请,望师父能开方便之门,收乔道兄为徒,使其道业精进。梁山上下,必感念师父大恩,永志不忘!”
乔道清连忙起身,恭敬行礼:“晚辈乔冽,久仰真人大名,如皓月当空。晚辈所学虽杂,然深感大道渊深,渴求真师指点迷津。若能得真人收录门下,聆听教诲,实乃三生之幸!晚辈愿执弟子礼,勤勉修持,不负真人与王头领厚望。”
罗真人的目光如电,再次审视乔道清。观其气度沉稳,眼神清正,确非奸邪。再思及那震撼的卦象——王伦若能成就帝业,其麾下肱股之臣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眼前这乔冽,既是王伦看重并推荐之人,未来成就不可限量。权衡利弊,洞察未来大势,罗真人心中已定。他捻须颔首,面上露出和煦笑容:“善。乔冽道友根基深厚,心性纯良,与道有缘。既是王头领举荐,一清引路,贫道便破例收下你这记名弟子。望你入我门墙,摒除杂念,潜心向道,体悟自然玄机,莫负众人期许。”
乔道清大喜过望,当即行三跪九叩大礼,口称:“弟子乔冽,拜见恩师!”公孙胜亦笑容满面,连声道贺。至此,乔道清便留在了二仙山紫虚观,跟随罗真人修行。
公孙胜见大事已毕,又盘桓数日,与师父、新师弟论道,便于三月下旬辞别师门,踏上归家之路。他离家日久,心中挂念老母。
公孙胜一路南行,北地春寒料峭,凛冽的寒风不仅带来了刺骨的寒意,更裹挟着令人心悸的战争讯息。此时,遥远的白山黑水之间,一场彻底改变东亚格局的巨变正如火如荼。
公孙胜在途中便听闻,去年七月,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在按出虎水畔称帝,建国号“大金”。消息传来,北地震动。更惊人的是,去年九月,金军竟在黄龙府外围大破辽军主力!去年冬十一月,这座辽国东北重镇便告陷落。这消息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上。
就在今年正月,天祚帝御驾亲征的辽国大军,在护步答冈遭遇了毁灭性的惨败!公孙胜沿途所见所闻,无论是官道驿站还是乡野村落,都弥漫着难以置信的恐慌。传言中,金军以少胜多,利用风雪突袭,辽帝狼狈逃窜,主力尽丧,尸横遍野。强大的辽国,竟在短短数月间被打得如此狼狈?
紧随护步答冈惨败的消息,今年二月,公孙胜又听到传闻:一个叫高永昌的人在辽阳府造反,自称大渤海皇帝。辽东彻底乱了套。就在他下山归家途中,三月末最新的消息是:金军已经攻占了辽东重镇沈州,兵锋直指高永昌所在的辽阳府!辽国在辽东的统治,眼看就要土崩瓦解。
这些惊天动地的消息,自然也传入了宋境。公孙胜敏锐地察觉到,宋辽边境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关卡盘查似乎更严了,但官兵私下议论的话题,却充满了对北方战事的关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他隐约听到风声,朝廷似乎有人正密谋着什么“联金灭辽”、“收复燕云”的大计,甚至已有使者悄悄渡海北去。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在看似平静的边境下涌动。公孙胜心中了然,朝廷的目光,暂时被这北方的巨变牢牢吸引住了,这对梁山泊而言,或许是个难得的喘息与发展之机。
公孙胜身处辽国南京道治下的蓟州,对这场风暴的切肤之痛感受更深。作为辽国境内汉人聚居的重镇,此地的汉民生活,在今年春这个动荡时节,呈现出复杂而压抑的图景。
沿途所见,汉人百姓脸上写满愁苦。官府催科逼税的差役比去岁更加凶狠。战争持续,辽廷对南京道的盘剥变本加厉,各种实物税压得人喘不过气。筑城、修路、转运军需的徭役更是繁重不堪。汉人富户在真正的权力和军职上,依旧远逊契丹贵族。
护步答冈惨败和辽东剧变的消息,让蓟州城弥漫着恐慌。市集上,粮价盐价持续上涨。原本依靠南北贸易的商路几乎断绝,商旅稀少,许多店铺门可罗雀。公孙胜看到一些有门路的汉人富户,正悄悄变卖家产,神色仓惶,似乎准备南迁。
茶肆酒馆的角落里,公孙胜能听到人们压低声音的议论。“辽国不行了”、“金人太凶”、“南朝会不会打过来?”……这些话语中,交织着对摆脱契丹统治的希冀和对未知战争的忧虑。长期的不平等对待,加上辽国显露的败亡之兆,让“南朝”的形象在部分汉人心中重新清晰起来。但也有人忧心忡忡,担心宋廷未必真把他们当自己人。
公孙胜还注意到,佛寺道观的香火比以往更加鼎盛。在沉重的现实压力下,人们纷纷涌向神佛寻求庇护和答案。道教和佛教,成为维系社群认同和提供精神寄托的重要力量。他师父罗真人的声望,在乱世中似乎又高了几分。
街市上巡逻的契丹、奚族兵丁明显增多,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汉人面孔。同时,衣衫褴褛的流民开始出现,治安也差了许多。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不安感,沉甸甸地压在蓟州上空。公孙胜所见,汉人百姓大多面色凝重,行色匆匆,昔日的市井繁华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一路行来,耳闻目睹皆是这北疆的乱象与民生的艰难。金戈铁马、王朝更迭的宏大叙事下,是无数升斗小民在夹缝中挣扎求生的血泪。公孙胜心中对师父关于王伦“帝皇之相”的卦象,以及梁山泊“替天行道”的宗旨,有了更深切的体悟。这混乱的世道,或许真需要一股全新的力量来涤荡乾坤?梁山泊的道路,是否就是那乱世中的一线光明?
他归家的脚步愈发急切。待安顿好老母,便立刻返回梁山泊!那里有肝胆相照的兄弟,有胸怀大志的头领。他公孙一清,当以胸中所学,助王伦哥哥在这风云激荡的大时代中,闯出一片新天!罗真人的卦象,辽金的战火,宋廷的盘算,蓟州汉人的苦难与期盼,都像一块块拼图,在他心中构成一幅波澜壮阔的图卷。风,已从白山黑水间猛烈吹来,席卷蓟门,终将撼动整个天下。而梁山泊,将是这风暴眼中,一艘坚定驶向未来的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