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的夜,静得只剩下更漏滴答的声响,如同敲在紧绷神经上的鼓点。白日里皇帝那道不痛不痒的申饬旨意,如同隔靴搔痒,非但未能平息沈清漪心中的滔天恨火,反而如同浇了一瓢滚油,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沸腾!
刘德全依旧盘踞在他的毒蛇巢穴,只是暂时被敲掉了半颗毒牙。他只会藏得更深,舔舐伤口,积蓄更恶毒的力量,等待下一次致命的反扑!
坐以待毙?绝无可能!
铁证……她需要铁证!需要足以将那条毒蛇钉死在万劫不复之地的、血淋淋的铁证!指向那座吞噬了无数冤魂、包括她前世性命的地狱密室!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黑暗中闪烁的鬼火,指引着方向——水牢,暗门,青砖。但这远远不够!她需要知道那暗门确切的位置,开启的方法!她需要活着的证人,亲眼见过那地狱、听过那冤魂哀嚎的人!因为前世的她是昏迷后被拖进密室的,醒来后的她就已经在一个黝黑的房间,所以并不清楚密室具体位置。
“茯苓。”沈清漪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内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奴婢在!”茯苓立刻从阴影中上前,垂手侍立,神情凝重。
“让赵德海,动用他所有能用的、最隐蔽的、最不起眼的线。”沈清漪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瞳孔深处映着冰冷的火焰,“去查——近十年,不,十五年!所有因‘犯错’被刘德全亲自下令重罚、尤其是被赶出宫、或发配到浣衣局、北苑苦役处、皇陵守墓等地的太监宫女!特别是……那些身体残缺、侥幸活下来的!”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紫檀木桌案冰冷的边缘,留下一道细微的痕迹:“重点查……曾经在慎刑司水牢附近当过差,后来突然‘消失’或‘重罚’的!还有……那些被刘德全格外‘关照’过、最终却‘暴毙’之人的同屋、亲友!”
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冷酷,如同最精密的猎手指向猎物的踪迹。
“找到他们。”沈清漪抬起眼,看向茯苓,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带到本宫面前。让可靠的人,暗中接触。告诉他们……”
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千钧:
“本宫知道他们的冤屈!知道刘德全的恶行!只要他们愿意说出所知的一切——尤其是关于慎刑司深处、水牢附近、任何可疑的、不寻常的角落、暗门、或者刘德全私下处置人的地方……”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悲悯的锐利:
“本宫,可保他们家人后半生衣食无忧,平安终老!若有冤死至亲……本宫亦可替他们……讨回些许公道!”
“是!奴婢明白!定让赵德海办得滴水不漏!”茯苓心头凛然,深知此事凶险万分,却又无比重要,立刻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夜色。
皇城西北角,北苑。
这里与金碧辉煌的宫阙仿佛是两个世界。破败的院落,坍塌的围墙,荒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破败与绝望的气息。这里是宫中最低等杂役、年老体衰被遗弃的宫人、以及被罚苦役者的流放之地。
一处倚靠着废弃宫墙搭建的、摇摇欲坠的窝棚里,光线昏暗,仅有从破洞透入的几缕惨淡月光。窝棚内充斥着浓重的霉味、腐草味,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伤口化脓的腥甜气。
一个枯瘦得如同骷髅般的身影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馊味的破棉絮里。他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单衣,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污垢和疤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手——齐腕而断!断口处胡乱包裹着肮脏的、渗出黄绿色脓水的破布,散发出阵阵恶臭。他正是赵德海费尽周折、通过一个在苦役处打杂的老妪才秘密寻到的目标——老太监孙福。
窝棚门口传来几声极轻、却带着特定节奏的叩击声。
孙福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里面充满了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麻木的警惕。他挣扎着想缩进更深的阴影里,却牵动了断腕的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破旧的草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粗布衣裳、低眉顺眼、如同最普通杂役宫女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茯苓乔装改扮。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打扮、身形精悍的男子,是赵德海安排的可靠护卫,警惕地守在门口。
茯苓的目光快速扫过窝棚内令人窒息的环境,最后落在孙福那断腕和死灰般的脸上,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心中也不由得一颤。她强压下不适,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孙公公?别怕。沈清漪们是……能帮你的人。”
孙福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死死盯着茯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充满了不信任和绝望。
茯苓不再多言,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包,轻轻放在孙福身前的破席上。布包散开一角,里面赫然是几锭在昏暗中依旧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雪花银!旁边还有一小包散发着药香的、干净的伤药和干净的白布。
银锭的光芒,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孙福麻木的眼底!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贪婪和更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抓,断腕的剧痛却让他动作一滞。
“这银子,是定金。”茯苓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只要孙公公愿意说出……关于慎刑司刘总管……尤其是关于水牢附近……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他私下处置人的地方……或者,您知道的……某些‘消失’的人……”
“刘……刘德全?!”孙福听到这个名字,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断腕处包裹的破布瞬间被涌出的脓血浸透!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沟壑般的痕迹。恐惧、仇恨、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他不是人!他是畜生!是恶鬼!”孙福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充满了刻骨的怨毒,“沈清漪……沈清漪徒弟……小豆子……才十二岁啊……就……就因为失手打碎了他一个……一个不值钱的破茶碗……”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眼神因陷入极度痛苦的回忆而变得狂乱:
“那老阉狗……他……他让人把小豆子剥光了……按在水牢那冰水里……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人都冻僵了……他又……又让人把那给牲口饮水的大铜壶……灌满了滚开的沸水!”
孙福的身体筛糠般抖着,断腕处脓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抠住身下潮湿发霉的破席,指甲断裂,指缝里洇出暗红的血:
“他……他亲自提着那壶……那壶烧得通红的沸水……狞笑着……对着小豆子的……对着那孩子的……下……下……身……浇了下去!!!”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仿佛跨越时空,在孙福的喉咙里炸开!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涕泪横流:
“那声音……滋滋的……像油锅里煎肉!那孩子……他叫得……叫得……像……像被掐住脖子的猫!皮……皮肉都……都烫熟了……黏在那铜壶上……撕……撕不下来啊!!!”
茯苓脸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沈清漪……沈清漪扑上去……想护着那孩子……”孙福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充满了绝望的死寂,他缓缓抬起那断掉的左手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肮脏的脓疮,“那老阉狗……就……就让人……用……用铡草料的铡刀……把沈清漪……把沈清漪这手……硬生生……铡……铡断了……”
窝棚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孙福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脓血滴落在破席上的细微声响。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良久,孙福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破絮堆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窝棚顶的破洞,喃喃道:“……他有个地方……水牢往西……最里头……堆破刑具的杂物间隔壁……有道墙……颜色……颜色有点不一样……小豆子……小豆子被拖进去之前……沈清漪……沈清漪迷迷糊糊……好像……好像看见……刘德全……按了墙上一块砖……那墙……就……就开了条缝……黑……黑得吓人……里面……有……有女人的哭声……很惨……很惨……”
沈清漪要找的暗门!水牢!杂物间!颜色不同的青砖!
线索!无比关键的线索!
茯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压激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孙公公,您可还记得……当时除了您和小豆子……还有谁在场?或者……谁可能知道那个地方?”
孙福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那地狱般的场景碎片。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带着无尽的悲愤:
“有……有个人……叫……叫小安子……是……是管水牢钥匙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他……他当时就在旁边……吓得……吓得尿了裤子……刘德全还……还踢了他一脚……骂他废物……后来……后来听说……那小安子没过多久……也……也‘病’了……被赶去了……浣……浣衣局……”
小安子!
管水牢钥匙!目击者!可能知道暗门开启方法的关键人物!
茯苓瞳孔骤缩!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前路!她立刻追问:“小安子?全名叫什么?大概多大年纪?相貌可有特征?您确定他被赶去了浣衣局?后来如何了?”
孙福费力地喘息着,断断续续道:“全名……不……不知道……都叫他小安子……年纪……比小豆子大点……当时……大概……十四五岁……瘦……瘦高个……左边……左边眉毛上头……好像……好像有颗小痣……对……浣衣局……是……是刘德全亲自发的话……说他……晦气……冲撞了贵人……后来的事……老奴……老奴就不知道了……老奴自己……也……也快被弄死了……”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抓住茯苓的衣袖,那仅剩的右手力气大得惊人,带着脓血的断腕也伸了过来,声音嘶哑如同泣血:
“娘娘……娘娘若真能……真能剐了那老阉狗……把那吃人的魔窟挖出来……让小豆子……让那些屈死的冤魂……能闭眼……老奴……老奴下辈子……下下辈子……给您当牛做马!这银子……老奴不要!老奴只要……要那老畜生死——!!!”
那凄厉绝望的诅咒,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茯苓心上。
“公公放心!”茯苓用力回握了一下孙福那只枯瘦肮脏的手,眼神无比坚定,“娘娘金口玉言!您的话,奴婢一定一字不漏带到!您的家人,娘娘定会妥善安置!您……保重!”
她留下银子和伤药,不再停留,与护卫迅速退出这令人窒息的窝棚。
夜风带着北苑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茯苓却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如同坟墓般的窝棚,以及孙福那绝望而充满最后希冀的眼神,用力攥紧了拳头。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飞回了揽月轩。
西暖阁内,烛火通明。
沈清漪端坐主位,听完茯苓详细的、带着血腥气的禀报,那张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冰封的玉雕。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在听到“水牢杂物间隔壁”、“颜色不同的青砖”、“小安子”、“左边眉毛上的痣”、“浣衣局”这些关键词时,骤然掀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找到了!
通往地狱之门的钥匙!
那个叫小安子的目击者!他可能还活着!就在浣衣局!
“赵德海!”沈清漪的声音陡然响起,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瞬间打破了暖阁内凝重的死寂!
“奴才在!”赵德海如同标枪般挺立,眼神锐利如鹰隼。
“动用你所有能用的、最隐蔽的力量!”沈清漪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射向他,“立刻!秘密查找浣衣局所有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名叫‘小安子’、或名字带‘安’字、左眉上方有痣的太监!翻遍每一处角落!查清每一个人的来历、现状!尤其是……近五六年被发配过去的!”
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活要见人!死……也要给本宫挖出他埋在哪里!三日之内,本宫要结果!”
“是!奴才领命!”赵德海眼中精光爆射,躬身应诺,如同离弦之箭,转身疾步而出!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暖阁内,烛火跳跃。
沈清漪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鱼肚白,但黎明前的黑暗依旧浓重。
她推开窗棂,冰冷的晨风灌入,吹拂起她鬓角的发丝。
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穿透渐渐稀薄的夜色,死死锁住慎刑司那一片依旧被黑暗笼罩的、如同巨兽蛰伏般的轮廓。
小安子……
你是否还活着?
是否还守着那个足以将恶魔拖入地狱的秘密?
刘德全……
你的死期……
正在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