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岁垂眸,看着邓茂仁因激动而拍在案上的枯手。
邓家递来的不是请求,是登着天梯的扶手。把柄攥在她的产能上。
“扩产。”沈嘉岁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将令砸下,字字落地生根,“你邓家的腿,只管往滇省各处放开跑。多少货,县主府给你。一月之内,先填颍州缺口。三月之内,我要滇省五州府,杂货铺子、走街货郎手里,都见得着带‘沈’字的火柴。”
邓茂仁眼睛猛地瞪圆:“好。县主有魄力。邓家粉身碎骨,也给县主铺平滇省这条金光道。”
沈嘉岁没接他这茬,直接转向侍立一旁的姚墨:“姚管家,你听见了?”
“是。”姚墨一直躬身立着,此刻沉稳应声。
“工坊。”沈嘉岁吐出两个字,目光锐利地看着姚墨,“照着原先的,给我再起九座。占地、人手、物料,只管去要,我只问你,多久能开出货来?”
姚墨没有丝毫停顿,清晰回禀:“若按十倍之数扩开,需新地至少五十亩,紧邻旧工坊的空地已勘过,够用。最急是人力。生熟手皆需大量。原工坊人手加后勤,满打满算不过百五十余人,十倍扩开,仅操机台插签的固定熟手,立刻要三百,杂役至少五十,火碱、硫磺、木材等物项每日耗费更将十倍增之。需即刻采买储备。”
他顿了顿,抬起眼,“新招人手,至少需二百青壮固定工,另需大量糊盒之妇人孩童。若要一月内新坊全数建成点火,非雷厉风行不可。”
“好一个雷厉风行。”沈嘉岁点头,果断下令,“固定工男女不拘,只要能踏实干事。日工钱按二十五文算,管饭,有肉有菜。外包计件专用来糊火柴外盒,十个糊好的好盒子,给一文钱。只这一条,明白告诉乡民,手脚利索的老太太和半大娃娃,但凡能动手指,都能换钱。”
二十五文。
十盒一文。
字眼清晰砸在花厅寂静的空气里。
邓茂仁眼底精光爆闪。
姚墨腰杆挺得笔直:“小的这就去办。”
……
新昌县衙的告示榜上,新贴上的大红告示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识字的秀才抑扬顿挫地念着:
“……县主府火柴工坊因产需,急招大量人手,固定工每日工钱二十五文,包两餐,鸡鸭鱼肉管够……”
“咣当。”
一个锄头从后面挤上来的壮汉手里直接砸在泥地上,他自己浑然不觉,只扯着嗓子吼,眼珠子通红:“念真了?二十五文一天?还给肉吃?”
“糊盒子。十盒一文钱。老少皆能做。”秀才的声音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
“娘咧。”
“给地主老爷扛长活,一年到头管饭能见几回油星?算下来一天还没二十文。”人群彻底炸了锅。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烧出了县城,朝着那些藏在山沟沟里的穷村落疯卷。
青牛坳,名副其实的穷山沟。
村口老槐树下,披着件补丁摞补丁褂子的里正,正拿着村里唯一能识几个大字的村塾老先生的孙子刚塞过来的招工条子,看得手直哆嗦。
“刘伯、刘伯。您老给念念。那县主府招工…真开二十五文一天?”挤在最前面的光棍汉赵大牛,声音都是颤的。
村里唯一的老童生刘老先生,也被孙子扶着过来了。
他抖抖索索捧起那盖着鲜红县主府大印的招工单子,凑近了昏花老眼,一字一顿:
“……诚招固定工,日结工钱二十五文整。包饭食,肉菜管够。”
“嗡——。”
人群瞬间炸了。比过年炸炮仗还响。
“二十五文。”
“我的老天爷。”
“还管饭。还有肉。”
“张寡妇家去年借王地主家一石粮,全家卖了半年的命才算抵平利息。”
“干两天就快顶他那一石粮钱了。”
“他娘的。老子明天就去县城。”
“等等俺。俺也去。谁不去谁是龟孙。”
几个青壮的眼珠子都烧红了。这价钱,这条件,青牛坳几辈子都没听过。
里正看着乱糟糟兴奋到变形的村民们,心里又酸又热,猛地一拍大腿,嘶哑着吼:“都别嚷嚷了。县主府开恩。这是给咱青牛坳送一条活命的路。明早。但凡能动的,男人女人。愿意去的,都到这老槐树下集合。老头子亲自带你们去。”
“爹。还有糊盒子。”里正旁边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子用力拽他爹的裤腿,急急地喊,“糊盒子。十个一文钱。秀才公说城里老太太一天能糊六十个。赚六文。”
刚还在兴奋议论的汉子们安静了一瞬,目光刷地转向那些在人群后站着,平时连头都很少抬的老婆子们。
六十个?六文钱?
一个银毫子在他们手里攥出汗都舍不得花的年月。
王阿婆枯瘦的手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张开,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俺眼睛还行,手慢点…一天四五十个…成不?”她嚅嗫着,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成。咋不成。”不知谁先吼了一嗓子,“十个一文。五十个就是五文。够买半斤盐咧。阿婆。能干。”
“俺家小孙子手快。明个儿俺带他去。不耽误割猪草。”一个妇人高声道。
“俺也去。”
“俺娘眼不太行了,手慢…慢慢糊点行不?”
“行。怎么不行。”里正的大嗓门再次压下嘈杂,“有这份心动的。能走路的。明天都跟着。县主府仁义。给咱山坳坳里点个暖窝窝。”
青牛坳彻底活了。
暮色开始拢上这个一向死寂沉沉的山沟时,不知哪户人家的妇人扯开嗓子,第一次因为高兴嚎了一嗓子不成调的山歌。
紧接着,第二家、第三家的烟囱里冒出了久违的炊烟——妇人汉子在磨快进城的镰刀柴刀当扁担使,婆婆在灯下摩挲着老手,教自家小孙子怎么把糊盒子的浆糊抹匀。
消息在姚墨派出的管事刻意催逼下,以惊人的速度扫过新昌县每一个偏僻的村落。
不到两天时间,原本清静的火柴工坊外院,被汹涌而来的人潮彻底淹没。
姚墨站在账房门口临时搬出的高凳上,看着下面攒动的人头。
汉子们压抑着兴奋的粗重呼吸,妇人小声叮嘱孩子别乱跑的言语,老婆婆紧紧攥着身边孙子孙女衣角的怯懦又热切的眼神……汇成一片嗡嗡的热浪。
“静一静。”姚墨沉厚的声音穿透嘈杂,“所有青壮。登记姓名、籍贯。排队到右边张管事处领号牌,明日一早依号牌顺序到工头处安排活计。固定工一日二十五文,月底清算。”
右边瞬间排起长龙。
“凡能糊火柴盒子者。不论男女老幼。到左边李管事处登记。说明自家能糊多少,每日午后辰时或末时,拿昨日糊好的干净盒子来此处交货。十个验看过的好盒子,当场兑一文钱。兑完即走。”
左边的人群轰地涌过去。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李管事的桌子被撞得哐当作响。登记的手因为队伍推进太快而发抖。王阿婆被挤得一个踉跄,旁边一个半大小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她在人群裹挟下到了桌前,颤巍巍报了名字村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婆子…日糊四十个…能行吗?”
“能。”李管事头也不抬,飞快地在册子上记下“青牛坳王张氏”,“下一位。”
人群外,几个闻风而来想占便宜的地痞无赖,探头探脑地混在人堆里。
眼珠子滴溜乱转,想趁机钻点空子搞些糊弄的纸盒混钱。
脚刚往前蹭了几步,忽感脖子后面一凉。
两个穿着县主府护院短打服的精壮汉子,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堵在他们身后。
那几人脸色一变,立刻像见鬼似地缩起脖子,灰溜溜地挤出人群。
县主府后门连着的那条小巷的暗影里,姚墨负手而立,对着那两个返回的护院微微点了下头。
账册上登记的固定工名字,眨眼过了一百五十大关,犹有青壮不断从更远的地方奔来。
糊盒子的名单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十几页。
册子旁边,专门腾出的一个大空库房里,已经堆起小山般的上好糊盒用粗桑皮纸,还有熬好的半凝固状浆糊,几个杂役正在紧张地分装小桶。
招募人数,远超预期。
姚墨走下凳子,看向工坊正冒着股股白烟的巨大工棚。
远处,大批泥瓦匠和木工正围着姚墨早就圈下的那五十亩荒地打下第一排地基的木桩。
尘土飞扬。木锤砸桩的咚咚声沉闷而有力。
姚墨翻开手里的厚册子最后一页,上面是他昨夜对着库存、算盘珠子和物料预估写下的几个用朱笔圈住的关键数字:
每月三十万盒。
风从工棚那边吹来,带着硫磺和木屑的淡淡气味,吹起册子的页角。
……
晨光拨开滇省省城上空的薄雾,青石板路的湿痕被踩过无数次的脚步摩擦得微微发亮。
沉寂了大半夜的街道渐渐苏醒,人声车马声混杂起来,可这天的清早,却被一股奇特的热浪推涌着,中心点便是城东那座崭新挂匾的铺面。
“邓氏火柴铺”——五个黑漆大字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甚至怪异。
“火柴铺?专卖那玩意儿?”一个挑着两捆新鲜青菜的汉子驻足在对面街边,歪着头打量,他常年摆弄火石的手布满老茧,对那新奇的物事本能地嗤笑。
“嗬,烧火棍有啥专卖头?火折子不够使?铺面不小,怕不是银子多烧得慌!”
“可不是嘛!”旁边拎着竹篮的圆脸妇人接过话茬,看着那铺面直摇头,“老邓家真是昏了头,好好一个绸缎铺子,多少年的牌面,清空了就卖这个?火石火镰值几个铜板?这能撑得起门脸?”
她尖着嗓子,引来更多路人的围观和议论。
铺子前头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伸长脖子往那紧闭的乌木门板后张望。
好奇,嘲弄,不解,种种情绪像煮沸的水泡在人群里翻腾。
铺子里头,邓掌柜最后清点了一遍堆得整整齐齐的红纸小盒子,那摞得如同矮墙般的火柴堆令他心中忐忑,手心也有些黏糊糊的。
老爷子站在门后,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里的不踏实,朝他点点头。
“吱呀”一声,两扇厚重的铺门被伙计用力朝内拉开。
人群如同被推涌的海潮,呼啦一下又向前逼近了几步。
无数道目光刺探进来,带着七分新奇与三分审视。
目光落点先是那锃亮的柜台,然后立刻被后面架子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红色小纸盒吸引。
再无他物,别无分号,当真只卖火柴!
“安静!大伙儿安静!”邓老爷子声音不算洪亮,但自有一股沉稳的力量。
嘈杂的议论声稍稍低了下去,但怀疑的神色并未从人们的脸上消退。
老爷子也不多言,对着旁边一个年轻伙计招招手。伙计立刻端出一个漆皮略显斑驳的木托盘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放在铺门口一张特意支起的小方桌上。
托盘里几样东西映入眼帘:几块棱角分明的灰黑色火石,一把磨损严重的月牙状铁制火镰,还有几个套着铁皮帽盖、插在陶罐里的粗糙火折子——这些都是百姓家里灶台边最常见的物件。
“好!今儿个,咱们就当面比划比划,”邓老爷子拿起一块火石和一个火镰,目光扫过面前那一张张写满“这有啥稀奇”的脸,“老规矩,点火得靠它俩!”他左手稳稳拿住火石,右手捏紧火镰,迅疾地朝着火石的边缘猛击上去。
铛!铛!铛!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响彻清晨。
几点暗红微弱的小火星,如同濒死的萤火虫,迸出来几颗,在空中费力地跳动了两下,连个完整的火星子都没显现,便迅速湮灭在空气里。
老爷子面色不变,换了个角度,继续用力猛敲。
又是几下。这一次,倒是有了反应,几粒可怜巴巴的微小火星总算溅了出来,其中一粒恰恰落在老爷子左手食指的指节旁。灼痛感传来,老爷子眉头一蹙,强忍着没出声,但火石也从手心一歪,“啪嗒”掉在了托盘里。
众人看得真切,一片善意的哄笑声顿时爆起。
“老爷子,慢着点!”
“哟,火星子不长眼,烫手了吧?”那圆脸妇人笑弯了腰。
老爷子摆摆手,抹了把额上渗出的汗,带着点自嘲:“见笑,见笑。老把式不如新了。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