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一个多小时前,马路上。
阮妍双结束了和云老爷子的通话,立刻,司机就从她手中抢走了耳机。
在她成为云家大小姐之后,除了黎南霜还没人敢这么对待她,阮妍双立时就怒视司机,“你不要太过分了。”
司机只是娴熟地将耳机重新别回耳朵上,“拿回我的耳机而已,我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吗?”
阮妍双的声音带着恨,听着十分咬牙切齿,“换在从前,你绝不敢这么对待我!”
“从前你是云家小姐,现在你不是。”司机看着一脸愤恨的阮妍双,看的时间长了,他眼睛里逐渐亮起奇异的光。
这种眼神阮妍双很久以前看过,因此有一种熟悉感,但她实在过了太长时间好日子,已经将这种眼神代表的含义抛在脑后。
身体已经先一步,控制不住产生惊恐的反应,她手脚冰凉、四肢僵直,明明知道面前的男人大概率不怀好意,但她就是害怕得动也动不了。
这跟她被黎南霜威胁时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形。
这种恐惧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她那来自贫穷和卑贱的骨血,遥远的时候、遥远得有些模糊不清,她一无所有,只能被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任意对待。
可怕,真的太可怕了……黎南霜真的说对了。
当她阮妍双失去高高在上的身份加持时,她就是和她一样弱势无力、和每个普通人一样弱势无力。
等司机的拳头撞上她脸颊时,阮妍双终于想起来这奇异眼神所代表的含义——一个人意识到他可以将另一个人不当人、随意踩在脚下。
阮妍双像个破布娃娃被拳击手揍来揍去,在昂贵的迈巴赫里、在她精心装饰过的皮椅上,而她半点反应也没有。
一声哭喊或者痛苦的声音也没有。
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少年时,拳头就会像现在这样,像雨点一样砸在她身上,那些好似烙印在她骨血里的痛也随之苏醒。
太疼了,疼得她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疼得她死死咬着下唇渗出了血也没有任何感觉。
阮妍双一直不觉得这是个好形容。
尽管她知道拳头像雨点一样这个形容说的是频率,而非力道,她仍然觉得雨点完全不能和拳头相提并论。
雨点是多轻的东西,落在身上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可拳头很重,每一下都好像一座山那么重、重到无论她用任何部位挡就会觉得要碎掉了。
不是像从树上落下的雪花一样裂开、也不是像清脆的玻璃一样碎裂,这些想象起来都太轻松。
她认知里的那种碎掉是从骨头缝里开始,像掺进去一把碎石头,反反复复摩擦,磨到神经抽搐、肌肉融化,骨头被磨成又薄又脆的一层,血管和肌理都被磨烂,然后风一吹,骨头就“咔咔”碎掉了。
阮妍双只要一想起雨点一样的拳头,这种痛感就会重新浮现。
她被雨点一样的拳头打断过肋骨、打断过小腿、打断过手臂,这些好歹没有影响她的外貌,她印象最深的那次是牙齿被打飞了。
丑陋的牙床上只剩下残留的牙根,用舌头舔一舔,总能尝出浓浓的铁锈味,喝水时吸一口,又能感受到那里的神经一阵阵抽痛。
不张嘴还好,一张嘴,无论是说话还是笑,总能引来那些人更加厌恶的眼神,这很可能招致又一顿毒打。
阮妍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打过。
恐惧的记忆死灰复燃,她彻底陷入僵直,像见到猎人真面目的动物陷入极度惊恐之中,她仰躺在椅子上,无声地流着泪。
司机出于泄愤,一声不吭连揍了她十几拳,停下喘口气的功夫,发现她的不对劲。
他用的力气克制过的,应该不至于把人揍着这样、好似死到临头一样。
男人烦躁地皱眉,“别装,你对我做的事,这几个拳头可不够还。”
阮妍双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具睁着眼睛的尸体。
男人狠狠骂了一声,但到底没有再动手,他仍由阮妍双瘫在那儿,重新发动汽车。
按照云老爷子的吩咐,他该把阮妍双从车上丢下去才是。
毕竟“不再享受云家小姐的任何待遇”的意思,自然也包括这辆穷奢极欲的车。
男人眼神淡漠地开着车,想到这忍不住偏头看了阮妍双一眼,他咧开嘴角讽刺一笑。
对他这种人来说是穷奢极欲,对阮妍双来说可不是。
他是司机,自然知道阮妍双的车库、乃至整个云家的车库都停着什么样的车。
这辆迈巴赫在其中,不过是最普通的一辆。
他不该心软,男人皱着眉头反思自己,身为弱势群体,心软是最大的忌讳。
拥有权势之人从高处跌落的机会可不多,把握不住,机会很可能就稍纵即逝。
但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努力反思,隐约觉得他刚刚不是心软了,他是觉得阮妍双揍起来没意思了?没有那种痛快的感觉。
和他想象中可谓差之甚远。
这也是一个很不好的缺点,人总爱给自己的复仇添加过多不合理的梦幻桥段,最终让其变成世界上最牛的爽剧剧本,但事实往往不会如想象一样发展,而且永远也不可能达到想象中的高度。
男人一直觉得很多人复仇成功后感觉不到快意,是因为复仇早已在这些人脑子里演练过成千上万遍,就像再好吃的食物一直吃也会感到厌烦,复仇亦然。
而且想象中的复仇和现实中的复仇好比网恋和奔现,现实中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比得过最完美的幻想呢。
复仇有落差可太正常了。
但这不是男人刚刚感到不痛快的根本原因,他的不痛快似乎来自……他被自己的想法所震慑……在看清那位阮大小姐无声哭泣的样子时,他隐约感到她才是那个弱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