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调回权力旋涡的中心京城,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一股沉甸甸的暖流和隐隐的忧虑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定了定神,拆开大哥李朗的信。信笺是翰林院特制的洒金玉版宣,透着清贵的墨香:
“吾弟明儿:”
“闻弟连捷三元,摘得‘小三元’桂冠,愚兄于京中拍案狂喜,几欲痛饮三杯!十四岁案首,已属罕见,十四岁连中小三元,更是开我朝百年来未有之先河!吾弟之才,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愚兄与有荣焉,同窗前辈闻之,无不惊叹,皆言‘雏凤清于老凤声’!”
“翰林院中几位清贵前辈,尤其史馆编修陈大人、侍讲学士吴大人,对吾弟之才学文章甚为好奇。陈大人精研《春秋》,吴大人乃当世制艺大家。闻吾弟有进京之期,皆笑言欲与‘小三元神童’手谈一局,切磋学问。此乃难得机缘,待弟至京,愚兄当为引荐。”
“随信附上愚兄于翰林院誊录精注《十三经》一套。此乃院中前辈心血所注,于经义微言大义处阐发尤深,于制艺破题承转亦有独到见解。盼弟于旅途舟车劳顿之际,亦可时时翻阅,增益所学。乡试、会试、殿试,一关难过一关,吾弟切莫因‘小三元’而自满,当以此为新起点,砥砺前行!”
“京城已在望,盼弟早至。兄朗字。”
大哥的字迹清俊洒脱,话语间洋溢着真挚的喜悦与殷切的期望。那套《十三经》精注,厚厚一摞,用青布包得整整齐齐。
李明轻轻抚过书封,仿佛能感受到翰林院里那沉静而浓厚的书香墨韵。大哥已是探花郎,身处清贵之地,却时刻不忘提携自己这个幼弟,这份手足之情,令他心头温热。
最后是母亲王氏与二姐李芸合写的信笺,素雅的花笺上,是母亲端庄温婉的簪花小楷和二姐稍显娟秀灵动的笔迹。
母亲的信满是絮絮叮咛:
“明儿吾儿:闻吾儿连中三元,得‘小三元’之誉,娘心欢喜,日夜悬心方得落地。然喜极之后,复又忧心。江宁繁华,应酬必多,吾儿年幼,切莫贪杯伤身,亦要谨记‘满招损,谦受益’之理。你父升迁,举家返京,路途遥远,山高水长。吾儿归家途中,务必小心饮食,注意寒暖,随行忠叔老成,铁柱憨直,有事多与忠叔商议。待吾儿平安抵家,娘再亲手为你烹制你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字里行间,是化不开的慈母牵念。李明仿佛看到母亲灯下写信时,时而展颜微笑,时而蹙眉担忧的模样。那蟹粉狮子头的香味,似乎已隔着千山万水飘了过来。
二姐李芸的信则含蓄得多,只在母亲信末添了几行:
“小弟安好。闻弟连捷,不胜欣喜。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前日父亲于书房会客,偶有贵客(太子殿下)问及江南新晋‘小三元’少年英才之事,父亲略言弟之勤勉。殿下闻之,似有嘉许之意,临行前特赐下宫制湖笔一方,言‘赠予江南俊彦,望其笔耕不辍,更上层楼’。笔已收好,待弟归家细观。京城风大,弟行路时多加件衣裳。姐芸字。”
“贵客”、“太子殿下”、“宫制湖笔”、“嘉许之意”……这些词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李明的心跳微微加速。
太子殿下!储君!竟会留意到自己这个远在江南的十四岁秀才?这份关注,是福是祸?二姐信中语气平静,但李明能感受到字面下潜藏的波澜。
父亲调回京城,二姐随行……太子赠笔……这些线索隐隐指向某个他尚不敢深想的方向。他将那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小心地将信笺折好。这支宫制湖笔,恐怕不仅仅是文具那么简单了。
“明哥儿!明哥儿!”张铁柱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困惑,“俺爹娘托驿站快脚送信来了!说县太爷敲锣打鼓把您‘小三元’的喜报送到咱村了!还…还说要请俺爹娘去县里赴宴?赴啥宴啊?俺爹就是个打铁的,俺娘就会纳鞋底子……”
李明拉开房门,只见张铁柱手里也攥着一封皱巴巴的信,黝黑的脸上又是喜又是慌,额头上还带着刚才被媒婆们围攻时蹭上的可疑胭脂印子。
李明看着他这模样,再想想自己手中沉甸甸的家书,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豪情蓦然涌遍全身。家族的期许、兄长的提携、母亲的牵挂、二姐含蓄传递的讯息、乃至张铁柱父母那份因他而得的荣耀与惶恐……
这一切,都如同最坚实的磐石,托举着他,也鞭策着他。
他扬了扬手中的家书,脸上绽开一个明亮而坚定的笑容,眼中却有晶莹闪烁:“铁柱兄,收拾东西!咱们,要回家了!然后——”他望向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客栈的墙壁,投向了那座气象万千的雄城,“去京城!”
忠叔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默默地看着自家少爷。少年身姿挺拔如新竹,眉宇间初绽的锋芒与沉静交织,那被“小三元”金辉笼罩的身影里,已悄然沉淀下更厚重的东西。忠叔欣慰地点点头,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外。
斜对面巷口的阴影里,那个戴着破旧草帽的身影依旧如同生了根。此刻,他似乎微微抬起了头,帽檐下,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二楼窗口李明那意气风发的侧影。
喧嚣的市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只留下那阴影中无声的窥伺,冰冷粘稠,如跗骨之蛆,缠绕在辉煌的荣光之下。
青浦县城门外十里长亭,彩旗招展,人头攒动。
县令踮着脚望眼欲穿,对身边主簿嘀咕:“李案首的车驾到哪儿了?这都过了午时了!”
主簿擦汗:“大人,李案首如今是‘小三元’,排场自然…自然要足些。您看,连府城周教谕都亲自骑马去三十里外迎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