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未申之交,穆宁秋胳膊上吊着一只盖有纱布的小竹篮,怀里抱着个窝在蒲草筐里的砂锅,大步匆匆地跨进长安城东的官驿。
正在耳廊与野利术说话的任平,赶紧在面具般的恭顺之色中,添上几分谐谑味道:“野利大人,看,咱大羌的情圣。”
野利术嘿嘿一乐,迈出耳廊,冲穆宁秋打招呼:“哟,穆大人这是,又给冯阁长端啥好吃的回来了?”
穆宁秋停了步子,对野利术致礼,复又叹气:“越国那边出了些岔子,冯阁长忙得没空吃饭。”
野利术收笑:“哦?前几天不是一直闲闲的嘛,她们出啥事儿了?”
穆宁秋道:“先头穆青陪苏执衣过来清点的陪嫁匠人,公主昨日挑几个问了话,很不满意,差遣冯阁长再去京兆府,要换人。”
野利术恍然:“我说呢,就方才,冯阁长也和你一样,旋风似的回来,但面色不大好看,往公主院里去了。嗳,老夫早就料到,京兆府办事,肯定及不上前头几个大州大府。初四的接风宴上,我瞅着那京兆府尹,不太把公主她们当回事。”
穆宁秋“嗯”一声。
野利术扭头对任平道:“王爷要和咱分开走,你不是也要向穆大人请个示下么?你长话短说,别耽误他凉了饭菜。老夫先回屋里打个午觉。”
见野利术的背影消失在里院,任平才压着声儿对穆宁秋道:“穆大人,王爷他,闹着要走渭水线,下官估摸着,他要在上游的镇子里,挑几个漂亮的乌蕃女子,带回大羌。”
穆宁秋道:“那你就依着他呗。不然,王爷岂不是要误会,你这个岳父,替他闺女管着他呢。”
任平瞧着穆宁秋没反应过来更深层的意思,忙补充道:“不是,穆大人,下官惦记的是,下官的亲戚,不是还要给您分一半蜀盐嘛。本来,可以在泾河那边交给您的,这下子咋弄?”
穆宁秋眉毛一拧:“我的脑子,忘了这茬!”
任平暗暗讥诮:你就想着怎么讨好越国女人呢,只怕穆青那家奴,都比你更记着挣钱的事儿。
嘴上却一叠声告罪:“不不不,这是小的办事不力,没把两头捋顺。穆大人您看,这么着行不,我让我亲戚,把盐拉到凤翔府西边的渭水那段,大人先带上您家的商户,跟着我们到彼处,拿上盐,再往北,正好过泾河,和越国那边汇合。那时节,河面还没解冻呢,好过人马。”
穆宁秋扬扬眉毛,眼珠子转几圈,对任平道:“那岂不是,越国人出了萧关后,还得单独走一百里。任平,你家对泾河渭河一带熟吧?开春的时候,马贼土匪的,多吗?”
任平一脸“情圣你放心”的表情:“汉中往关中来的那一片,下官不敢打包票,但萧关到泾河之间的地儿,都归越人的凤翔节度使管,马贼土匪的哪敢过来。下官的族人跑了快十年货,没遇上劫道的。”
穆宁秋沉吟道:“话是这么说,但我看冯阁长那边的侍卫,不太像能打的样子,现在王爷这里又要分道儿走,羌人的侍卫们也保护不了公主,就怕万一……”
任平对安插奸细求之不得,忙顺着穆宁秋的担忧,提议道:“那要不,下官去哄哄王爷,让他出百八十的大羌侍卫,跟着公主她们走?”
穆宁秋垂眸想一想,终于点头:“成,就按你说的,这样我也放心些。你那边的盐队别掉轱辘,我拿了盐就得走。要是晚了,泾河一开冻,我不想跟着王爷走,也得跟着了,冯阁长她不得一个人拖着队伍进大羌?你也看到了,野利大人和越国那个阉官,帮不了她啥忙。”
“下官省得,省得!若拖累了大人的时辰,下官回大羌,哪还有好果子吃。”任平意味深长地笑道。
话音刚落,一道白影朝他们扑来。
肯定是冯不饿,必须是冯不饿。
冯不饿原本在影壁后的大天井里,和康不俊干架,晃眼望见穆宁秋,连揍猫也顾不上了,欢喜地奔出来迎接。
待拱完了穆宁秋的袍子,冯不饿却伸长脖颈,朝任平的胳膊琢来。
又快又狠,明显是袭击的姿态。
任平脸上媚笑一僵,吓得直往穆宁秋身后躲避,一面失声叫道:“穆大人,这鹅……唉哟,这鹅怎么了是……唉哟……每回见到我,都这么凶。”
若在从前的少年气盛时,穆宁秋定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刺他:大概这鹅,是你们任家那个被逼死换荣华的闺女,变的吧。
如今的穆大人,只会一脸从容道:“任先生莫怕,我一走,它自然跟着我,没空和你打闹了。”
果然,冯不饿见穆宁秋提步,也撂下任平,愉快地拍着翅膀追上。
任平喘几口气,定定神,盯着一人一鹅的背影,恨恨自语道:等着吧,过一个月,甭管人还是鹅,都去地府做鬼去。
……
冯啸下榻的院子里,穆青接过穆宁秋手里的一大堆吃食,进屋摆好,就守去门外。
“阿烁大将军的人,与你接上头了?”冯啸直接问正事。
“对,是她手下一个叫梁翠的亲信,直接来与我照面的。”
穆宁秋将梁翠告知的麻魁预计抵达批次、伪装的细节等,删繁就简地与冯啸说了,后者才放心。
“小兄弟,办事妥帖,到了羌国,大有可为啊!”冯啸学着裴迎春那日的话,逗趣道。
穆宁秋会心一笑:“那个裴知县,愣是愣了点,但是个好官,还有股勇劲儿,别说当我是你的书吏了,就是当作个挑夫,我也无所谓,他又没恶意。”
冯啸道:“天意怜善人,也是巧,正好碰到我们经过。解颐公主给了他五十金,别说通渠修坝和办学了,就算樊川的百姓每家再给一头耕牛的钱,都够了。不,还不够。”
穆宁秋正给冯啸递点心和盛汤,听到她最后那句,又见她脸上露出平时很少显现的促狭笑意,正要往深里问,却听门口传来穆青与苏小小打招呼的声音。
苏小小风风火火踏进来,先嘻嘻一笑:“呀,良辰美景被我搅了,对不住啊穆大人。”
穆宁秋指指自己带回来的大砂锅:“罚汤三杯。”
苏小小凑过去一看,咋舌道:“老天爷,这是黄鱼花胶汤啊!穆大人阔气!哪里弄来的?”
“京兆府是大码头,什么没有。现下又是隆冬遇到年节,南边的海味,一路放在雪水罐子里保鲜过来,不难卖出好价钱,自有大些的饭馆愿意做这个生意。”
苏小小抿嘴:“我知道了,穆大人心疼我们冯阁长好久都没吃上南边的海鱼了,趁着在长安城的几天,让她吃个够。”
冯啸打断她:“好了,喝几口汤,就说你去打探的正事吧。那个蕊华园,是不是一群贵妇占了本来要给樊川县的修坝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