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但见两个小伙计,一人夹着鱼头,一人抓着鱼尾,合力抱上来一条三尺来长的大鲤鱼。
另有位厨子,也随胡服掌柜走进厅中,待伙计将鲤鱼固定在铁网中后,掏出两根细长的铁钉,分别钉在鱼唇和鱼尾。
铁网的构造,与大锅类似,是个半圆,鲤鱼一旦被头尾固定,肥硕的身体便窝进了铁网中,颇似坊间年画里“鲤鱼跃龙门”的姿态。
厨子执起刀,飞快地刮掉鱼鳞,却不剖开鱼肚,而是将手里的刀换成一根笔直的铁丝,从鱼尾的某处,戳进鱼身。
大鲤鱼虽已被牢牢地禁锢,仍痉挛一般拍打起鱼鳍来,可见比被铁钉钉住时,受到了更大的刺激。
“好带劲的鱼,”嵬名德让喝彩道,“活得很,活得很!”
又问凑在厨子身边的胡服男子:“你们的伙夫,这是在捅个什么?”
男子道:“回王爷的话,若用铁丝,把鲤鱼脊骨里那根筋抽出来,就算不把鱼放血和掏内脏,肉也不会腥气了。”
德旺闻言,定睛望去,果然,厨子抽出一根白线似的东西。
接着,厨子舀了几次雪水,将鲤鱼去鳞后的黏液冲洗干净,用两块帕子包住鲤鱼的头和尾巴,命伙计们把铁网架上油锅。
此时油已烧旺,厨子手执长勺,兜起滚烫的油,浇在鲤鱼去了鳞的身体上。
鱼鳍又“扑剌剌”地扭动起来。
德旺看得过瘾,笑道:“这要是人,可不得疼得哭爹喊娘的,有趣!有趣!”
他用羌语连呼几声“有趣”,方转头看着苏小小,换了蹩脚的汉话,一字一顿道:“比,活叫驴,好玩。苏姑娘,鹅,心疼你。”
苏小小一愣:“奴家告罪,没懂王爷的金口玉言。”
德旺带着狎昵之色,拍拍胸口:“鹅,心疼你。”
这下苏小小听清楚了,肥猪王爷是借着兴奋劲儿,说喜欢她。
不但听清楚了内容,还辨出了德旺的口音。
从前在楼里唱曲的时候,富商豪客们南腔北调,苏小小于曲意逢迎的应酬间,知晓了不少地方的口音。
此际德旺鹦鹉学舌的汉话,分明,是陕州一带的口音。
任平也被德旺蓦然间冒出来的陕州方言惊到。
不过,苏小小是惊讶,任平,则是惊吓。
在郑州下船游览的那日,胡三牛终于有机会,以护卫身份光明正大地与任平共行时,曾说过,公主身边的女官,都很精,这个苏小小的心眼子,未必不如冯啸。
德旺此际突然学舌那日卖驴人的陕州口音,越女没准要起疑。
任平干脆主动出击,利用自己的语言优势,掩饰加试探。
“苏姑娘,你是南方人,听不懂吧?这是北地的汉话,王爷跟老夫学的,是夸你会办事呢。”
“王爷,小的告诉苏姑娘,这是您在郑州时,和驴贩子学的,喜欢苏姑娘的意思。”
任平左右顾盼,用略快的语速,说着意思完全不同的汉话和羌话,料想不会穿帮。
所幸,德旺色迷迷地一笑,苏小小赧然地低头福礼,表明,语言不通的俩人,根本没发现蹊跷。
但苏小小,作为精通歌乐之人,对发音尤其敏感。瞬息间,她已经捕捉到了任平几句羌语中的六七成发音,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努力记住,回头可以问穆宁秋。
众人又看向那条油淋活鲤鱼。
已有鲜明的油炸鱼肉的荤香飘来。
苏小小忍着厌恶,假作兴致高昂道:“奴家去瞅瞅鱼还活着不,王爷莫过来,当心尊体被溅到了热油。”
“苏姑娘真贴心,”德旺如冯不饿那样伸着脖子,笑道,“本王不用过去,也看到啦,那鱼嘴,蛤蟆似地,还在一张一合。”
厨子换一把干净的割肉刀,剜下炸好的鱼腩和鱼背,在海盘中切成小块,随着孜然井盐、茱萸豆酱等,一并献到德旺座前。
苏小小试过鱼肉与调料后,德旺才抓起炸鱼块,蘸料入口,猛嚼快咽,只觉油香、肉嫩、味浓,远胜先头那些酸浆炖鱼、米饭生鱼的。
心满意足的王爷,抹了把胡子上的油渍,像所有浅薄又自以为是的上位者那样,将残忍当作人间真理宣布。
“所以嘛,对奴隶们,要趁他们劲头正旺的时候,像牛马一样,往死里使唤。用来吃的活物嘛,要像这样,一面让它们喘着气,一面火烤油炸,才美味。”
任平译给众位越人听,又遵德旺所令,赏了几颗银豆子。
苏小小趁热打铁:“王爷,左右咱们要在洛阳歇息好几日,回头奴家再去打听些有趣的食肆,给王爷解闷。”
……
翌日,洛阳的刻印坊内,穆宁秋检视着冯啸带他来看的纸画。
饶是他这一年在汉地南北行走,已对大越远胜西羌和北燕的文事繁荣,知之颇深,此刻也不由再次赞叹,神都洛阳的泥范印刷,已神乎其技。
不过二十个时辰,康咏春按照自己记忆和冯啸口述,所画的两幅“西羌王爷虐食图”,就被巧匠刻成泥范,连夜烤干,又加急印成百来张经书大小的画片。
“洛阳府尹那边,拿一半,你的人,拿一半,”冯啸对穆宁秋道,“我们把闵太后从山上请下来的那日,两边的人,就去发给各坊的小贩,在摊头上挂着。”
穆宁秋点头。
冯啸又递过来一张纸。
都是汉字,合在一起,却完全看不出意思。
原来只是用汉字来作为注音的。
冯啸解释道:“驿馆里问你,怕隔墙有耳。这是嵬名德旺昨日对苏执衣调笑后,苏执衣听任平说的羌语,她记下发音,转成汉话。记得也不是非常全,你看看,能拼凑出哪些羌语来?”
穆宁秋剑眉微蹙,盯着纸上的汉字,念念有词,旋即又取了桌上的白纸,记录自己找出来的有效词汇。
冯啸去屋角的炉子上拎茶壶,返身回还时,片刻前被铅云遮住的冬日,又探出云边,阳光照进书房内,给伫立窗边、凝神写字的男子,镶上金色的轮廓线。
穆宁秋的侧颜,比他的枪法还能打,冯啸早就在心里,毫不忸怩地赞叹过。
穆宁秋已经二十五六岁,冯啸也到了双十年华,彼此都并非青葱少年,又共同经历不止一次的世间风波乃至生死悲欢。
从陌生到熟悉,从好奇到欣赏。
再渐渐地,超越同僚之情与合作者关系的情愫,必然如酽墨入清溪般荡漾开来,如蛋液入沸汤般翻涌起来。
郑州那日之后,冯啸想明白了。她为何要去刻意地遏制这种感觉呢?
日拱一卒,或许水到渠成,或许终究有缘无份,只要不沉溺到耽误正事,偶尔享受几息当下真实的美妙,何错之有?
冯啸于是在斟完热茶后,大大方方地盯着穆宁秋看。
穆宁秋倒是在专注地写字,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搁笔抬头,与冯啸总是带着灼灼生机的目光相遇,略有些局促道:“怎么了?”
“没怎么,写完了吗?我们一起看。”
穆宁秋忙将纸笺往冯啸面前挪了挪,顺势执起茶盅抿一口,平复自己片刻前的怦然心动。
“前几日,驴贩,效仿,喜爱……”
冯啸念着这些词,与昨夜苏小小回驿馆后禀报给自己的讯息,结合起来,脑中念头飞转。
她问穆宁秋:“羌国所辖的几个州里,汉人男子向女子表达倾慕之情,怎么讲的?”
“我心悦你”、“我稀罕你”、“我,我……”
穆宁秋对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罗列到第三种说法时,忽地,就滞住了。
冯啸却脸色肃然:“会说‘鹅心疼你’吗?”
颊边刚起了几分热意的穆宁秋,把自己的心思拉回正事上,摇头道:“没听过。我们庆州人,还有夏州、银州的汉人,都不这么说。”
“任平是哪里人?”
“任家,是从汉中迁到羌国的。”
“你们使团的汉人商贾里,也没有祖籍陕州一带的吗?”
穆宁秋回忆了一遍,很肯定地摇头。
他的神思敏锐,不在冯啸之下,直击关窍的问话很快出口:“德旺对苏执衣出言猥琐,用的是陕州话?在郑州买驴子时,学的?”
冯啸盯着穆宁秋:“我们这一边,只有一个侍卫是陕州凤翔籍,在郑州停泊时,我们审问柳洵那天,和唐阁长陪着德旺下船的,就是凤翔籍的胡三牛,这么说来,胡三牛和驴贩子,是同乡?这么大个郑州,偏偏德旺遇到的驴贩子,不是河洛人,而是陕州人?这也太巧了吧?更蹊跷的,不仅是胡三牛后来又心急火燎地射箭,而是,任平为什么对王爷和苏执衣,翻译不一样的话,这不就是……”
“不就是给胡三牛打马虎眼?”穆宁秋接口道,他的凝重之色,显示他在作更深的联想,“胡三牛和任平有交情,却又在激化两边的冲突?”
冯啸将穆宁秋写完的纸,去炉子上烧了,转身道:“现在还很难猜,你的穆青,我的霍庭风,两边盯他们盯得紧些就好。现下,你先陪我,去香山见闵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