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阳快把自己逼疯了。
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整天对着一排瓶瓶罐罐，屋子里那股子酸里带腐的味儿，熏得人脑仁疼。
桌上的玻璃杯里，全是他榨出来的苹果汁，黄浊不堪，底下沉着一层褐色的果泥，可上层的液体怎么也清亮不起来。
“不行，还是不行！”
他烦躁地抓着头发，又扯过一块纱布蒙在漏斗上，倒进去一杯。液体慢吞吞地往下渗，滴进下面的杯子，颜色是清了点，可依旧蒙着一层雾。
“过滤精度不够，静置沉淀太慢，离心机……想都别想。”他喃喃自语，整个人都快蔫巴了。
速溶果汁粉，第一步就是要得到纯净的果汁，可他连这第一步都迈不过去。
陆大柱扛着铁锹从门口过，探头进来瞅了一眼。
“正阳，你这是熬啥药呢？味儿还挺冲。”
周正阳抬起头，没好气地把杯子往桌上“砰”的一顿。
“啥药啊，苹果汁！就这么点玩意儿，弄不干净！”
陆大柱放下铁锹走进来，凑到桌边，拿起杯子晃了晃，浑浊的液体搅起一圈涡。
“这有啥难的？”他撇撇嘴。
周正阳的火气“噌”就上来了。
“不难？大柱哥，我这不是搅糖水，这是科学！里头的悬浮微粒得处理掉！”
“俺不懂你说的啥颗粒。”陆大柱不跟他犟，只是回忆，“俺小时候，村西头那口老井，下完大雨水就浑得跟黄泥汤一样。俺爷就去后山，剥一种滑溜溜的树皮，再去北坡上挖点发白的黏土，回家捣碎了，拿布包着往井里一扔。”
他伸出粗糙的手比划了一下。
“就那么一小包，扔下去搅和两下，过个半天，井水就清得能看见底下的石头，打上来喝，还有点甜。”
周正阳愣住，随即摇头，鼻子里哼出一声。
“大柱哥，那是迷信，土方子，不卫生。我这要做成产品卖出去的，不能乱来。”
陆大柱的脸当即就拉了下来，庄稼人的犟劲儿顶了上来。
“啥叫乱来？管用就不是乱来！你那啥科学，弄了几天了，弄出啥名堂了？”
他把杯子重重放下，转身就往外走，瓮声瓮气地甩下一句。
“你等着，俺给你弄去！不好使，你再骂俺老封建！”
半个钟头后，陆大柱果然回来了，手里捧着块带新鲜汁液的树皮，兜里揣着一包泛白茬的干土块。
他也不管周正阳的脸色，自顾自找来石臼，把树皮和土块扔进去，“邦邦邦”砸成粉末，又找了块干净纱布包好。
“喏，扔进去试试。”他把那个土兮兮的布包递到周正阳面前。
周正阳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看陆大柱那不容商量的脸，又瞥见江晚和陆亦川不知何时也站到了门口，只能硬着头皮接过来。
他挑了最大的一杯浑浊苹果汁，捏着鼻子，把那土包子扔了进去，又拿根筷子嫌弃地搅了两下。
“行了吧？我跟你说，这要是吃坏了……”
他的话没说完，自己就卡住了。
那杯原本均匀浑浊的液体，内部凭空生出了无数絮状物，那些东西就跟活过来一样，把细小的果肉颗粒和杂质都粘在一起。絮状物越聚越大，越变越沉，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往下坠。
整个过程安静又透着一股邪门。
屋里三个人，大气都不敢喘。
不过十分钟，杯子里的液体就清晰地分了层。底下是厚厚一层黄褐色的沉淀物，而上面，是半杯金黄通透、没有一丝杂质的液体，在窗外透进的光里，闪着诱人的色泽。
周正阳的嘴巴越张越大，他下意识扶了扶眼镜，几乎要把脸贴在杯壁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上层的清液倒进一个干净杯子，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纯粹的苹果清香。他犹豫了一下，闭上眼，抿了一小口。
甘甜，纯净，没有任何异味。
他猛地睁开眼，看看手里的清澈果汁，再猛地扭头去看陆大柱。
陆大柱正抱着胳膊，下巴微微扬着，脸上全是“俺就说能行”的得意。
周正阳的脸“唰”地就红了，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尖。他放下杯子，几步冲到陆大柱面前，之前那股子读书人的清高和傲气，碎得一干二净。
“大柱哥……这……这是什么原理？”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那树皮叫什么？那土……那土为什么是白色的？有啥讲究？”
一连串的问题，把陆大柱都问愣了。
瞧见周正阳这副模样，陆大柱心里的气也消了，他挠挠头。
“啥原理俺哪知道，祖上传下来的法子。那树叫榆树，得是老树皮才滑溜。那土就是黏土，吸东西厉害。”
“吸东西……”周正阳嘴里反复念叨着，眼睛越来越亮。他猛地冲回桌边，翻开一本笔记，用铅笔在上面飞快地画着什么。“吸附！是物理吸附！榆树皮里的胶质和黏土颗粒，在液体里形成胶体，能把悬浮的杂质吸附过来，形成沉淀！天哪！这……这就是天然的絮凝剂啊！”
他激动地回头，一把抓住陆大柱的胳膊。
“大柱哥！你是个天才！不，咱老祖宗是天才！”
陆大柱被他晃得眼晕，却也听懂了大概。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土法子，到了周正阳嘴里，就变成了一串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词儿。他第一次觉得，周正阳那些圈圈杠杠，好像也不是那么没用了。
“正阳，那你说的那个啥‘絮凝剂’，是不是比俺这土法子还好？”
“理论上是，但咱们买不到，也做不出来！”周正阳用力摇头，“大柱哥，你这个法子，解决了天大的问题！我们把它改良一下，找到最合适的比例，比任何机器都管用！成本还低！”
他拉着陆大柱，让他看自己画的草图，给他解释什么是胶体，什么是吸附。陆大柱听得云里雾里，却破天荒地没有不耐烦，反而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还插嘴问一两个问题。
“那是不是说，土越细，就吸得越干净？”
“对！理论上是这样！我们可以把它磨成更细的粉！”
门口，江晚看着屋里那两个凑在一起，一个比划一个记的男人，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开了。
一个有祖辈传下来的土法子，一个有能解释法子的洋道理。
柳树湾作坊的根，从今天起，才算是真正扎进了土里。
土法子的问题解决了，但江晚心里清楚，这只是第一步，省城那场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