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谢珉的话让一直兴致缺缺的皇帝勃然大怒。
那双凤眼骤然瞪大,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掌重重地拍打了一下扶手,沉重的响声吓得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惊。
魏允执冷汗直流,立刻向皇帝说道:“圣体为重,还请父皇息怒!”
他这么说着,偏过头对着身后的谢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立刻道歉,否则只怕就要人头落地。
谢珉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给吓了一跳。
但是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话已出口,为自己求情不就是在说——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
这不是更让皇帝更加生气吗?
倒不如坦诚的坚持自己的想法。
谢珉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垂下头看着脚尖,态度看上去很恭谨。
但同时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并不害怕。
“陛下,您问草民对鬼神的看法,那草民便只能如实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草民之所以认为没有鬼神,是因为自从成为仵作以来,遇到了那么多的冤案和悬案,却从来不曾有一件案子,是死者自己出声告诉草民凶手是谁。”
“若是真的有鬼神,那他们为何不直接指认真凶、还自己一个公道?”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开阔的大殿上格外清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若是这世上有神,为何又会让那么多的人惨死于世?都说神爱世人,那么在发生这些人祸的时候,神便应该现身制止,不是么?”
穿着明黄龙袍的皇帝眼神死死地盯着谢珉,她每说一句,皇帝眼中的惊异便更增一分,直到探究逐渐被兴奋所取代,狭长的凤目逐渐从清明变为狂热。
他耷拉的嘴角也向两侧咧开,露出一个癫狂的笑意。
“哈哈哈,好一个离经叛道的言论!”
见皇帝并未生气,在场所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魏允执的额头甚至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谢珉却如同并不曾发觉自己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一般波澜不惊,她气定神闲地悠悠开口:“这世间纵有神佛,可亡者不会说话,冤屈无法上达天听,终究要靠活人剖尸验伤、查缉真相。陛下调任草民来京城任职,不正是想要委派草民去‘听’死者之苦、‘诉’死者之冤吗?”
“草民验过数百具尸体,见过被天花夺走性命的孩童蜷缩如虾,也见过中毒而亡的村民内脏尽损。若非您给予像草民一样的寒士寻求真相的机会,又会有谁在意他们的生死?”
一口气洋洋洒洒了说了许多,谢珉顿了顿,抬起头眼神不避不闪地对上了皇帝的目光。
她的眼睛纯粹干净,眼神中除了对真相的坚定渴求以外,看不出一丝的杂质。
“……有陛下您这样爱民如子的人在这世间,谁又能说您不是这世间的‘神’呢?”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陷入死一样的沉寂,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方才她胆大妄直抒胸臆,如今居然还敢以下犯上评判陛下所为。
……可真是不要命了!
站在她旁边的魏允执一脸陌生的看着她,额上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滑落,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印记。
她这一招,可真是堪比在悬崖间的丝线上行走!
前面所说的那些话,万一触怒了父皇,便不会有机会再陈述接下来的赞美。
这个看起来木讷的少年仵作可真是胆大包天。
果然,她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皇帝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润的光泽。
虽然他皱着眉斥了声“马屁精”,但所有人都能从他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笑意看出来,他对谢珉的这一套操作十分受用。
“只可惜……”
皇帝突然开口,看向谢珉的眼神也充满惋惜:“可惜你只是个仵作,出身也不好,否则朕高低要赏你一个刑部经承的职位。”
他的可惜不似作伪,众人皆震惊于这位胡人少年的好手段。
居然仅凭着寥寥几语,便让陛下对他青眼有加。
于是一时间,在场的人皆是心思各异。
“不过也好,你有验尸探案之才,作为仵作在其职,更能替朕破获奇案。”
皇帝说罢,突然对着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名太监立刻意会,恭恭敬敬地向谢珉呈上一枚印着龙纹的鎏金令牌。
“听说你验尸时不拘常理,这枚令牌你拿好,往后行事,三品以下官员不得阻拦。”
谢珉接过令牌,膝头重重磕地,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陛下隆恩浩荡,草民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皇帝挥了挥沾着丹砂的手,眼中蕴含着浓厚的笑意。
“行了,你明日便去刑部报到。朕同老三还有话要说,你们便先行退下吧!”
谢珉再拜后退,直到走出宫门,在马车中看着深红色的宫墙逐渐远去之后,她这才坐直了身子抹去额上的冷汗。
一阵冷风吹来,她此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后背已经被涔涔冷汗浸透,更深露重,寒意的侵袭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赵蘅芷同样不好过。
刚才在大殿上的时候就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因为呼吸太重触怒了天子。
后面谢珉被盘问时,她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出了什么事。
现在心里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但依旧双腿发软,险些栽进谢珉怀里。
“我的姑奶奶!你方才是真不要命了!我腿现在还哆嗦呢!”她揪住谢珉衣袖,压低了嗓音,但仍能听出明显的颤意:“你怎么敢当面说神佛无用?要是陛下一怒……”
“怕什么?若是把他当作北境最爱刁难人的捕头,便也不过如此了。”
谢珉笑着替她理了理歪斜的发簪,语气温和。
即使刚才她的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但她不想让赵蘅芷跟着自己一起担惊受怕,所以便开了个玩笑让她好受些。
她摊开掌心,露出那枚雕刻着龙纹的鎏金令牌:“再大的官,也想有人能解决他的麻烦。你看,这不是以小博大,博到了一些好处么?”
赵蘅芷本就对谢珉十分崇拜,今晚大殿这一遭,她简直要将她的话奉为圭臬。
“谢姐姐说得有道理,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没那么怕陛下了……”
赵府离皇宫的距离并不算远,二人乘坐着宫中的马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赵府门口。
下车的时候,门口的灯笼早已亮起。
赵蘅芷恢复了精神,蹦跳着拽谢珉的手跳下马车。
“谢仵作快看,这里便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爹娘都在邺城,祖父祖母一定还在家中等我回……”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赵府的朱漆大门紧闭,十几个家丁横眉立目地拦在石阶下,看不出一丝对她们到来有所欢迎的态度。
赵蘅芷肚子里的火“噌”的一下被点燃,怒气冲冲走到家丁面前质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没看到本小姐回来了吗?”
为首的管事捏着帕子掩鼻,从头到脚打量了她和谢珉一番,笑道:“我当这是谁呢?居然是三小姐!”
“怎么三小姐不在邺城好好待着,带个野男人回来是要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