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破晓前。
城门洞如同一张灰暗的嘴,尚未完全吞噬夜色。已有许多提灯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缩着等候,大多是送夫送子出征的女眷,灯影憧憧,映着离愁别绪。
司徒长恭一身玄甲,走在队伍最前头,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无人察觉的孤峭。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殷切的面庞,掠过一盏盏温暖的灯火,最终凝固在城门洞外翻涌的、灰白色的晨雾里。雾气弥漫,模糊了远方的轮廓,却仿佛在他眼前勾勒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影子——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新婚离京。
城门外,只有她,临川公主卫云姝不顾身份,不顾晨寒,执着地站在那里等他。
天地苍茫,万物失色,唯有她身着宫装的身影,是这混沌世界里唯一鲜亮的光。
那时,他胸中激荡着少年意气,紧握冰冷的马缰,心中立誓:定要挣下泼天军功,衣锦还乡!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她卫云姝,金枝玉叶,求着下嫁给他司徒长恭,并非瞎了眼,昏了头!他是配得上她的英雄!
马蹄声碎,誓言犹在耳畔。可如今,物是人非!
司徒长恭浓密的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涩意与深不见底的空洞。那些滚烫的誓言,连同那个在晨雾中等他的身影,都已被时光碾碎,散在过往的风里。
他喉结滚动,将那份沉甸甸的失落,连同冰冷的晨风,一起狠狠咽下。
转身,不再看那空荡荡的城门外。他接过亲卫递来的祭酒,肃然洒向大地,祭奠前路英魂,也祭奠自己死去的过往。
“击鼓!”
一声令下,雄浑的战鼓骤然擂响,如同沉雷炸裂,瞬间撕裂了黎明的寂静,也彻底击碎了那晨雾中虚幻的残影。鼓声隆隆,震得大地微颤,宣告着铁血征程的开启。
公主府。
日上三竿。
卫云姝在柔软的锦被里翻了个身,乌发铺散在枕上。意识在暖意中沉浮,直到窗外刺目的天光彻底将她唤醒。
“什么时辰了?”她嗓音带着初醒的慵懒沙哑。
守在一旁的于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道:“回殿下,辰时三刻了。另外……顾大公子那边,约莫一个多时辰前遣人送了信来。”
顿了顿,将一张素笺呈上,“说原定今日同往相国寺之行,需延至明日。”
卫云姝的睡意瞬间消散无踪。她接过信笺,指尖捏着薄薄的纸页,眉头倏地蹙紧。昨日他百般恳求,她才松口应允让他陪同前往相国寺求卦,为此他还特意揽下了送信之事。
结果……他竟去不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并非全然是恼怒,更多的是疑虑。以顾暄的性子,若非有极要紧之事,绝不会轻易爽她的约。
“冬安。”卫云姝沉声唤道。
“在!”一道轻快的身影应声从窗外翻入,稳稳落在屋内,正是身手利落的侍女冬安。
于嬷嬷抬起眼皮,不赞同地扫了一眼冬安踩过的窗台和瓦片,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没出声。罢了,公主都不计较这些小节,自己又何必多嘴?
这公主府,终究不是处处讲规矩的深宫。
冬安却不明所以,对着于嬷嬷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去查,顾暄一早去了哪里?何事耽搁?”卫云姝言简意赅。
“遵命!”冬安身影一晃,又如狸猫般敏捷地消失在窗外。
不过片刻,瓦片轻响,冬安再次落回房中,气息微促:“公主!打听到了!顾大公子天刚蒙蒙亮,就被宫里的人宣召入宫了!”
入宫?卫云姝微微一怔,随即,一个名字瞬间浮上心头。
“是祖母!”她喃喃道,心头一紧。
当年她执意下嫁司徒长恭,跪求父皇赐下圣旨。事后,祖母太后便将司徒长恭单独召入宫中。她至今不知祖母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只记得司徒长恭从乾坤宫出来后,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阴沉和压抑。
如今,祖母又故技重施,召见了顾暄!
卫云姝猛地掀开锦被起身:“更衣!入宫!”
秋平、夏欢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为她梳洗更衣。顾不上用早膳,卫云姝换上庄重的朝服凤冠,匆匆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此时的乾坤宫外。
汉白玉铺就的广场空旷而肃穆。顾暄身姿如松,已经在此处站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清晨的寒气早已浸透衣衫,他却纹丝不动,只有背脊挺得更直。
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步履匆匆,却都低着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连一丝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给予。这份刻意的忽视,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迫感,无声地昭示着太后宫中的规矩和态度。
殿内,暖意融融。太后正拿着小巧的金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开得正好的墨菊。
“多久了?”太后放下金剪,接过梅嬷嬷递上的温帕擦了擦手。
“回太后娘娘,顾大公子已在殿外候了一个时辰零三刻了。”梅嬷嬷垂首回禀。
“嗯。”太后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透过精致的窗棂,似乎能望见外面那个挺拔的身影。“让他进来吧。”语气听不出喜怒。
毕竟是云姝自己选的驸马,面子还是要给几分的。
“是。”梅嬷嬷领命,快步走出殿外。
顾暄的目光,正凝在面前一块光滑如镜的青砖上。他正用眼神在那冰凉的砖面上细细描绘,一笔一划,勾勒的是卫云姝慵懒倚窗时,那垂落肩头的一缕青丝。只差最后一笔,那缕发丝的弧度就能完美呈现。
“顾大公子,太后娘娘宣召,请随奴婢入内觐见。”梅嬷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画作”。
顾暄心神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从容地收回目光,看向梅嬷嬷。梅嬷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站了一个多时辰,身形依旧挺拔如初,眼神清亮有神,并无半分浮躁萎靡之态。
并非传言中那般不堪的浪荡子模样。这相貌,倒是万里挑一的。
顾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微澜,随着梅嬷嬷步入内殿。
殿内熏香馥郁,暖意扑面而来,与殿外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顾暄目不斜视,行至殿中,对着上首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臣顾暄,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端坐凤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任由他将整套繁复的礼节一丝不苟地完成。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无声流淌。
直到顾暄礼毕,垂首跪伏于地,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哀家听闻,你此次尚公主,是主动求来的?”
顾暄的心,在听到“云姝最在乎之人”这个认知时,便不由自主地绷紧。连面见景仁帝都未曾紧张的掌心,此刻竟渗出了薄汗。
他强行稳住心神,声音清晰而沉稳,叩首回应:“回太后娘娘,是臣主动所求。”
“哦?”太后眉梢微挑,语气带着一丝探究,“你为何要尚公主?”
顾暄抬起头,挺直脊背,目光恭敬地垂落在太后凤袍下摆的金线牡丹上,声音却异常坚定,如同金石坠地:“臣,倾慕公主!”
“倾慕?”太后冷哼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砸在殿内,“哀家怎么听说,顾大公子风流倜傥,红颜知己遍布京城,时常流连于那些个秦楼楚馆?你这‘倾慕’,哀家听着,倒像是一时兴起的玩闹!”
顾暄心头一震,立刻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太后娘娘明鉴!此皆市井无稽流言!臣行事向来磊落,洁身自好,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半分不当关系!太后娘娘尽可派人详查,若有一句虚言,臣甘受任何责罚!”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太后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眸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她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字一顿地问:
“洁身自好?从未有过不正当的关系?莫非……”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诘问的尖锐,“你仍是处子不成?!”
“祖母——!”
一声清亮又带着点急切的呼唤,伴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猛地撞开了乾坤宫内那份刻意维持的、令人窒息的沉凝。
卫云姝就那么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裙裾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
她一路疾行,额角甚至沁出细密的汗珠,守在宫门外的太监宫女们显然没拦住——或者说,不敢真拦这位深受太后宠爱的临川公主。
殿内,太后正端坐凤椅之上,面色沉沉,目光锐利如刀锋,牢牢锁在下方那个挺拔跪着的身影上。
而顾暄,这位新任驸马,此刻正垂着眼帘,姿态恭顺,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压不弯的青松,沉默地承受着来自帝国最尊贵女人的审视。
卫云姝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顾暄身上。她胸口微微起伏,带着一路疾奔的微喘,心头那股莫名的火气在看到他那副“乖巧”样时,“噌”地一下又窜高了几分。
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在她面前,什么逾矩的话都敢说,什么逾矩的事都敢做,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哪去了?怎么到了祖母面前,就只剩下这副低眉顺眼、任打任骂的可怜相了?装给谁看呢?
卫云姝恨恨地剜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嗔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临川?”太后显然没料到卫云姝会在这当口闯进来,威严的脸上掠过一丝真实的诧异。她视线在顾暄身上一扫,又落回孙女身上,眉头微蹙,带着点探究:“他找人和你告状了?”
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悦,仿佛顾暄若真敢这么做,便是罪加一等。
“不是……祖母,”卫云姝连忙走到太后身边,压下心头的纷乱,语气放软了些,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本来今儿约好了去相国寺求个平安卦的,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人,派人一问,才知道是您把他召进宫了。”
她顿了顿,眼角的余光又瞥了顾暄一下,“您召见,他自然不敢不来,我这不是……怕他笨嘴拙舌的,惹您生气嘛。”
太后没立刻接话,那双阅尽世事的凤眸在卫云姝脸上细细巡睃,又缓缓移向地上跪着的顾暄,再转回来,如此反复。卫云姝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泄露了一丝心虚。
太后心中猛地一跳!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开——难道这顾暄方才所言非虚?他和云姝之间,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情愫?
什么时候的事?
总不能……是在司徒长恭那个混账东西回来之前吧?那岂不是……
不!不可能!太后立刻否定了这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猜测。她的云姝,她一手带大的孙女,品性高洁,绝不会做出那等背德之事!
就算真有什么,那也一定是司徒长恭那个畜生的错!谁让他被猪油蒙了心,带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农女回来,生生把云姝逼到了墙角!
不对不对……
还是不对……
莫非……是那次?太后紧蹙的眉头稍稍松开一丝。是了,云姝去年秋猎遇险,落入山匪窝,虽被及时救回,但也惊险万分。
当时救驾的武将中,似乎就有顾家这小子。
难道是在那生死之间,患难与共,生了情意?这倒说得过去……
太后心中稍定,看向卫云姝的目光也柔和了些许。这孩子,哪能不知道她这个做祖母的一片苦心?说到底,还不是怕她受委屈。
卫云姝顺势挽住了太后的胳膊,将脸颊轻轻贴在她手臂上,声音又软又糯:“祖母,云姝真的是怕他不会说话,气着您老人家。您身子要紧,犯不着为他动气。”
这贴心的小模样,瞬间熨帖了太后那颗悬着的心。“就你嘴巴会说,惯会哄人。”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里的冰霜消融了大半,目光再次落到顾暄身上时,已不那么凌厉。
方才那个问题确实有些过于直白,甚至……有些折辱人了。罢了,看在他救过云姝,又让云姝肯为他说话的份上。
“回太后,回公主,”一直沉默着的顾暄,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在下从未碰过任何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