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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聒噪。”段明熙甩开折扇挡住飞溅的血沫,“有功夫惦记银子,不如想想怎么撑到见你儿子喊爹。”

洪雷浑浊的瞳孔骤然紧缩,竟真咬着布巾不再吭声。

老大夫趁机剜去腐肉,镊子夹着弩箭“嗤”地拔出,血柱喷在段明熙月白锦袍上,晕开朵朵红梅。

待其他伤者包扎妥当,段明熙留下蒋舜易照料,策马赶回玄月堂。

却见门前青砖还凝着血渍,二十余具尸首早被清理一空。

“府衙来人带走的。”掌柜擦着冷汗禀报,“说是要严查流寇。”

段明熙捻着腰间玉佩冷笑。他来冀州月余,府衙始终装聋作哑。如今刺客刚露面,官差倒来得比报丧还快。

檐角铜铃忽地叮咚乱响,他望着知府方向眯起眼——能调动死囚扮马贼的,除了那位姚青天还有谁?

知府衙门的楠木屏风后,姚知府正对着段老夫人手书发愁。信笺上“斩草除根”四字力透纸背,朱砂印泥艳得像血。

“大人,段老板求见。”衙役通传声惊得他手一抖,茶汤泼湿官袍。

前厅里,段明熙负手欣赏墙上《青天图》,画中姚知府正在赈灾棚施粥。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轻笑:“大人这幅画工甚妙,只是这粥棚…”指尖划过画中竹棚,“去年霜降就塌了,压死七个流民。”

姚知府眼角抽搐,仍端着官威:“今日之事确是衙役疏忽,本官定严惩不贷。”说着击掌唤人,“为表歉意,本官拨二十差役护卫玄月堂。”

段明熙抚掌大笑:“大人美意,段某却之不恭。”

突然逼近半步压低嗓音,“只是下次派死囚,记得选箭法准些的。”

望着青年扬长而去的背影,姚知府砸了案上砚台。师爷凑上前耳语:“段老夫人传话,城外三十里亭...…”

此刻医馆后堂,洪雷在剧痛中挣扎。

恍惚见妻子抱着襁褓立在雪地里,冻疮膏的香气混着血腥味萦绕鼻尖。他猛地抓住蒋舜易手腕:“墙根...冻疮膏...…”

“洪大哥放心。”蒋舜易抹着泪掀开地砖,陶罐上“玄月”朱印完好无损。

……

冀州府衙的铜炉升起袅袅青烟。

梁易捏着狼毫笔的手悬在信纸上许久,墨汁滴落晕开一团污渍。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棂,他终是落下最后几行字:“...段氏以玄月堂名义在临漳县设分号,所出棉价不过三百三十文,各商贾皆畏其势,无人敢抬价。属下愚钝,乞世子示下。”

信使揣着密信冒雪出城时,另一骑快马也自东门疾驰而去。

驿道上两道马蹄印在雪地里交错延伸,终是朝着不同方向分开。

三日后,齐国公府。

“世子!冀州来信了!”小厮捧着信匣子跌跌撞撞冲进暖阁。

司徒长恭正倚着软榻剥蜜橘,闻言霍然起身,金丝绣蟒纹的袍角带翻了水晶盏。

晏茉忙用帕子掩住溅到裙摆的果汁,嗔道:“瞧世子急的,必是梁先生报喜来了。”她将剥好的橘瓣递到男人唇边,眼波流转间尽是得意,“寒灾都闹了这些日子,妾身早说过,咱们那五万两银子翻六番都是少的。”

司徒长恭就着她的手咬下橘瓣,喉结滚动间已拆了火漆。

可那素来含笑的桃花眼才扫过几行,面色便似檐下冰棱般寸寸冻住。

“世子?”晏茉去扯他衣袖的指尖被猛地甩开。她踉跄着扶住案几,正对上男人铁青的脸。

信纸飘落在织金地毯上,晏茉弯腰去捡,金镶玉护甲刮破了“临川公主”四个字。

她逐字读着,忽然狠狠绞紧帕子:“玄月堂...又是卫云姝!她哪来这么多棉花?莫不是…”

护甲在信纸戳出个窟窿,晏茉突然瞪大眼睛。

难道卫云姝和自己一样也是穿越者?不不,这不可能!她可是天命之女,史书里明明记载着临川公主钟爱司徒世子一生,对其他事情压根不感兴趣!

“茉儿?”司徒长恭的呼唤将她惊醒。晏茉慌忙换上委屈神色,将信纸往案上一拍:“公主分明是要断咱们财路!漠北军棉关她什么事?那些丘八冻死…”

“慎言!”司徒长恭厉声喝止,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

他揉着眉心坐下,“梁易说早在咱们收购前,玄月堂就在原州收过棉了。”

晏茉咬着下唇在屋里转圈,镶珍珠的绣鞋踩得地毯窸窣作响。五万两雪花银啊!当初她仗着预知梦撺掇世子囤棉,拍胸脯说能赚三十万两军费。

如今棉价被卫云姝压得死死的,别说赚钱,光运费就要倒贴四千两!

“世子…”她忽然扑到男人膝头,仰起的小脸挂着泪珠,“都怪妾身思虑不周。可公主这般行事,当真不是冲着您来的?妾听说前日朝会上,御史台又参齐国公府侵占民田。”

司徒长恭摩挲着腰间龙纹玉佩,眼前忽地闪过琼林宴上那抹茜色宫装。那时卫云姝执金樽遥敬新科状元,广袖滑落时露出的皓腕系着红绳铃铛,叮当声混在恭贺声里,竟比御酒还醉人。

“世子?”晏茉扯他衣袖的力道重了几分。

男人猛地回神,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公主行事向来荒唐,此次...此次不过凑巧。”

司徒长恭突然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抬眸看向脸色煞白的晏茉:“茉儿,你可有良策?”

晏茉攥紧袖口里的绢帕。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哪里能想出万全之策?见司徒长恭亦是束手无策的模样,她眼波流转间有了主意:“妾身愚见,此事终归要四皇子殿下定夺。”

司徒长恭沉吟片刻,当夜便递了帖子邀四皇子品鉴新酿的梅花酒。

碧棠扶着晏茉更衣时,见她小产未满月的身子虚得厉害,忙要取狐裘来裹。

晏茉却推开那毛茸茸的领口,只在外裳罩了件素色大氅。

“姑娘这般单薄...…”

“四皇子面前不可失仪。”

马车行至别院时,细雪已落满青石阶。

司徒长恭见她下轿时身子不住发颤,解下墨色披风将她裹了个严实。晏茉贴着还带着体温的貂绒,只觉连日来的委屈都值当了。

她却没细想,若这男人当真疼惜,怎会任她拖着病体在风雪天奔波?

四皇子卫元昊的侍卫持刀立在廊下。晏茉捧着暖炉,将借漠北雪灾囤积棉花的谋划细细道来。

卫元昊把玩着翡翠扳指,待听到“二十万两白银”时,忽然轻笑出声:“晏姑娘好手段。”

“殿下谬赞。”晏茉跪坐在蒲团上斟酒,“本已说动冀州三十余家布庄,偏生临川公主横插一脚...…”话音未落,司徒长恭手中银箸碰在瓷碟上,发出清脆声响。

卫元昊挑眉接过信笺,越看眸色越深。

信纸被炭火烘得焦黄,字迹却清晰可见公主府暗卫在冀州的行踪。待看到“十万斤棉”时,他忽然将信纸掷入炭盆,火苗倏地窜起半尺高。

“若这些棉...…”晏茉望着化作灰烬的信笺,声音轻得像飘进窗棂的雪,“若这些棉遭了天灾人祸...…”

“茉儿!”司徒长恭眉心微蹙。

卫元昊却抚掌大笑:“好个天灾人祸!冀州段氏前日刚送来拜帖,正愁无处打发。”

他忽然倾身向前,白玉冠上的东珠几乎要碰到晏茉额前的碎发,“只是本宫要的,可不止三十万两。”

晏茉指尖掐进掌心。暖炉里的银丝炭噼啪爆响,她却仿佛听见漠北冻僵的流民在风雪中哀嚎。

司徒长恭突然开口:“殿下要多少?”

“一百万。”

案几上的酒盏被撞翻,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檀木纹路蜿蜒。

晏茉盯着那蜿蜒的水痕,恍若看到冀州棉商们贪婪的嘴脸。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要么广收贱卖之棉,要么...…”喉头忽然哽住。

“要么让漠北的雪再下三个月。”卫元昊接过话头,指尖蘸着酒水在案几上画了条蜿蜒的线,“让棉价涨到流民卖儿鬻女也买不起一件袄子。”

司徒长恭霍然起身:“殿下可知这般要死多少人?”

“世子可知本宫为何要银两?”卫元昊摩挲着腰间龙纹玉佩,那是皇帝上月亲赐的贡品。

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雅间里残留着龙涎香的苦涩。

卫元昊指尖摩挲着青瓷杯沿,见对方默而不语,忽将酒盏重重一磕:“司徒世子以为,治国最要紧的是什么?”

“是百姓。”司徒长恭脱口而出,眼前蓦地闪过琼林宴上茜色宫装扬起时,卫云姝说这话时眼底跳动的烛火。

“对,也不对。”卫元昊两指捻起颗盐渍梅子,“有用的百姓是梁柱,没用的…”梅核“啪”地弹进炭盆,溅起几点火星,“便是蛀空大树的蝼蚁。”

司徒长恭后颈骤然发凉,袖口扫翻了面前酒盏。

琥珀色的琼浆泼在青砖地上,蜿蜒成一条吐信的毒蛇。

“如今西魏最缺的,是填满国库的真金白银。”卫元昊蘸着酒水在案上画圈,“有了银子才能养兵,兵强马壮才能护住这万里河山——司徒世子猜猜,本宫是在为谁敛财?”

檀木窗棂被北风撞得“咯吱”作响,司徒长恭盯着案上渐渐干涸的水渍,喉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

直到晏茉的护甲“当啷”刮过瓷盘,他才惊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殿下的意思是…”他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要借这次寒灾…”

“烧棉。”卫元昊吐出这两个字时,炭盆里突然爆开个火星。晏茉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案角,清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觅食的麻雀。

司徒长恭霍然起身,紫檀圈椅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刮擦声:“那是漠北三十万军民过冬的指望!”

“若能用三十万件棉衣换百年国祚。”卫元昊慢条斯理地拂去袍角灰烬,“司徒世子觉得,这买卖值不值当?”

晏茉突然伸手按住司徒长恭颤抖的指尖:“四皇子深谋远虑,只是这烧棉的法子…”她眼波一转,“妾身倒有个计较,临漳县的棉仓临近油坊,更为便宜。”

司徒长恭怔怔望着她嫣红的唇瓣开合,忽然觉得这个枕边人陌生得可怕。

窗缝漏进的冷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他想起去年陪卫云姝去慈幼局送冬衣时,那个拽着公主斗篷喊“仙女姐姐“的垂髫小儿。

“......届时段氏会配合我们抬高棉价。”晏茉的话将他扯回现实,“只要玄月堂的棉出不了冀州...…”

卫元昊抚掌大笑时,司徒长恭正盯着案上那滩酒渍。

干涸的痕迹像极了漠北舆图上蜿蜒的界河,他忽然胃里翻涌,一把推开要来搀扶的晏茉。

“世子?”晏茉的翡翠耳坠在腮边乱晃,“您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司徒长恭扶着雕花门框深吸口气,寒风裹着碎雪灌进衣领。

街市上传来货郎叫卖糖瓜的吆喝,混着孩童嬉闹声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直到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远去,晏茉才挽住他僵硬的胳膊:“四皇子这般得圣心,来日龙袍加身定是他的囊中之物!”

“你方才为何要提油坊?”司徒长恭突然转身,玉冠上的东珠穗子扫过她眉心,“那些棉若是烧了,冻死的何止是‘蛀虫’?”

晏茉眼底闪过慌乱,旋即染上水雾:“妾身只是顺着四皇子的话头往下说罢了......世子若是不忍,妾现在就去找四皇子收回成命。”

腕间突然传来剧痛,司徒长恭铁钳般的手掌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来不及了。”他望着长街尽头消失的马车影子,声音轻得像叹息。

回府的路上,晏茉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车壁上叮咚作响。

她伸手去勾司徒长恭的玉带,却被他侧身避开。

“世子还在想公主?”她忽然轻笑,“听说昨日公主府又进了两个琴师,皆是十六七岁的白面少年。”

“住口!”司徒长恭一拳捶在车壁上,惊得拉车的白马嘶鸣扬蹄。

车帘翻卷间,他望见朱雀大街上连绵的素绸——那是百姓自发为漠北将士挂的祈福幡。

晏茉被甩在厢壁的瞬间,护甲在锦垫上勾出缕缕丝絮。

她盯着男人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吃吃地笑:“世子莫不是忘了,当初是她当众用笞刑羞辱你的。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呐,她也忒狠心了!”

“我说了不是为她!”司徒长恭暴喝出声,扯断的东珠穗子滚落脚边。

车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已经三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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