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离开里正家后，不约而同都未提那李玉娘一句。
不过宋志明从其他二人的眼中还是看出点什么，只见他身旁的石友朋在若有所思盯着赵成亮想什么，长随文正也一反常态默不作声。
赵成亮率先登上马车，回头望向宋志明几人，摆手道：“怎么还不上马，快走啊。”
他这话是说给宋志明听的，此次出门宋志明寻了个枣红大马与石友朋各骑一马，石大人见他骑马姿态老练还赞赏了句：“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经赵成亮催促一番宋志明这才上马，剩下二人也回过神来跟上去。
由文正带路，一行人去往另一被山匪侵袭的平庄村。
平庄村的里正果然不同常人，是个三十有余的汉子，汉子名叫李斌，与卫所的百户李然同属一族。
李斌身量高长，穿一粗布短襟，结实的双臂露在外头，一看就是个有点力气的农户。
“怪不得能徒手掐死两个山匪，这小子是个练武的好苗子。”石友朋摸着下巴，在宋志明身后喃喃。
这话让一通风前来的小五不乐意了，小五撇嘴，轻声道：“方才还说我们家公子是个好苗子，好苗子倒是不少，个个都得石大人的夸赞……”
小五认为石友朋将一个山村里正与自家公子对比是辱没了宋志明，因此心下分外不乐意，不过他也未表现得太过明显，因而并未惹得旁人注意。
李冰听了石友朋这话，不好意思起来：“大人承让了，乡亲们也是看我有两分力气这才举荐我做了里正。”
“平日里不少帮着大家干农活，我这身肉可不是白长的。”
说完，李斌请几位坐下，并喊自己媳妇儿阿月给大人们奉茶。
宋志明瞟了李家这妇人一眼，心道这人竟也是个练家子。
女人虽是普通农妇打扮，但其走路的姿态明显与寻常妇人不同，倒像是大户人家豢养的暗卫出身，方才倒茶时他看到对方手心老茧的位置正好是常年握剑才会留下的印记。
这平庄村真是卧虎藏龙啊。
宋志明轻抿一口茶水，将眼神收回，嘴角微抿看向李斌：“不知里正可对那夜的山匪有何印象？”
李斌自己想了想道：“那山匪确实说过山寨遭遇蝗虫侵袭，没了粮食才下山劫掠……”
说着，他冷笑一声：“不过我看出那人在说谎，金岭山地处偏僻之地，田地分布在山间犄角旮旯处，蝗虫断不会成片跑到那地方找吃食。”
李斌摆一摆手，叹息道：“可惜我还想继续追问，那山匪却死活说不出什么，只道‘我们只听大当家的吩咐，其余的不清楚’云云，我不耐烦与他多说，只好将送他往西天……”
话音未落，李斌身后的妇人轻拍他的臂膀，李斌疑惑转身轻声对妇人道：“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妇人也就是李斌媳妇尴尬地朝宋志明等人笑了笑：“我丈夫这人口不择言，请诸位大人们见谅。”她又将眼神转向自己丈夫，“大人问你山匪，别说些没用的，譬如村中粮食被劫掠多少、山匪数目，以及头目样貌，都可说与一二。”
李斌点头，这才说道重点：“我也奇怪，山匪打着抢粮的名号过来，实则却未抢走很多米粮，也不是抢得不多……”他挠挠头，“听乡亲们说，山匪只拿走了家中明面上的粮食，农户人家地窖中的蔬菜存粮才是大头，许多山匪甚至未找地窖，随手拎袋米粮就离去。”
“他们似乎更想找些值钱的东西……可我们村这穷乡僻壤的哪会有金银，他们只能咒骂着离去。”
妇人在身后点头，跟着道：“那山匪似别有图谋……”
宋志明眼神扫过妇人，他幽深的眸子令人立刻闭嘴，也不再多说，只言灶上烧着水她还要去盯着，就一溜烟跑走了。
李斌没注意到自家媳妇的躲闪，继续将其山匪来：“山匪的数目大约三十有余，幸而那夜我上茅厕，恰好见到远处隐约有声音不甚对劲，这才提醒乡亲们免受侵害……”
“至于山匪头目……夜色之下我并未看清，只那人身材矮小，却十分灵活，长得像只山候。”
这话一出，小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几人下意识看向他。
小五立马收起脸上的笑意，摆手道：“我没忍住，里正这形容未免太过贴切，像猴子哈哈哈。”说着，他又笑起来。
宋志明摇头失笑：“我这小厮年纪不大还有些玩心，诸位见谅。”
几人自然不会同钦差大人的小厮一般见识，只道无碍。
众人离开时，宋志明突然看向里正李斌出声问了句：“不知里正何时成得亲？”
李斌挠头，不好意思道：“约莫快十年了吧……”
他回忆起来：“前些年我上山打猎，在山间偶然见到被捕兽夹困住的阿月，这才将她救下……幸而有阿月不嫌弃我无父无母，肯与我成亲……”说着，他真心实意夸赞起自家妻子来。
“阿月长得好看人又体贴，能遇到她真是我三生有幸……”
几人瞧着李斌的痴汉模样无言以对，任谁也猜不出面前这粗糙汉子还有另一副面孔。
宋志明点头，跟着附和两句‘二位相貌般配，郎才女貌’云云，接着又好似好奇般问道：“这么说你们成亲也不少时间，怎得还未有个一儿半女？”他们在李家坐上小半日也未见孩童身影，更别说院中也没有一丝孩童痕迹，便肯定李斌二人至今都没育有孩子。
李斌他了口气，幽幽道：“许是我二人子女缘分薄弱……不过我与阿月并不着急，孩子一定会有的。”
宋志明颔首，京中官宦人间不乏有豢养女暗卫的，只都会将给这些暗卫自小灌下汤药绝了子嗣，这点倒是契合。
众人再次拜别李斌，这才离开李家。
赵成亮心中有事，并未看出宋志明多余问的几句话是何意思，但石友朋却是个老练的，等赵成亮上前后，他放慢步子走至宋志明身旁。
石友朋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轻声道：“听闻左相早些年豢养暗卫，几年前丢失过一个名叫星月的女暗卫……”
宋志明眼眸扫过石友朋，后者将视线转向别处，末了幽幽道：“我也只是有所听闻，是真是假自是不知……”
话落，石友朋上马扬长而去，独留宋志明站在原地看其背影越来越远。
他神色含笑，轻声道：“若真是如此，那可有意思多了……”
宋志明紧跟着骑上自己的枣红马，随着前方的身影离开平庄村。
几人很快先后抵达武昌衙署，宋志明在门前拦住赵成亮：“劳烦大人叫卫所的李然李百户前来，我要借他三天，大人不会有意见吧？”
赵成亮闻言立马摆手，一脸受宠若惊：“不敢不敢，本官这就去给大人寻李然……”说完，他果然吩咐文正去卫所跑一趟，务必亲自将李然带来。
赵成亮心中大喜，心道这小钦差定是有法子惩治山匪了，他也不求杀尽金岭山山匪，只要能让武昌城继续与其保持互不侵犯的关系，赵成亮就满足喽。
他背着手跟宋志明跨进衙署大门，虽随一道去往书房。
路上宋志明刚好遇到从安平县治蝗回来的孙铭。
孙铭远远见到宋志明就笑了起来，待人走近以后朝宋志明作揖，抬头道：“二位这是有事要议？”他一回来就听说山匪之事，料想他们应是去商议山匪掠粮的案子。
宋志明将眼神放到身前的少年脸上，半月不见，孙铭成长许多，说起话来也更加沉稳。
看来派他去安平县是正确的，不仅历练孙铭，无形之中也给自己省了不少麻烦。
宋志明颔首：“你刚回城，先歇息两日吧。”
孙铭自然应下，他巴不得回驿站歇息，这半月可给他累个半死，治蝗真不是人干的活啊。
待人走后，赵成亮回头看了眼孙铭轻快的步伐，不由得朝前面的宋志明道：“孙公子变了不少。”只消看那张脸，他方才一眼就发现这位孙侍郎的公子肤色变得黝黑不说，身材也更劲瘦了。
赵巡抚心道，果然出门就是锻炼人啊。
二人行至书房，赵成亮先把蝗灾治理的成效与宋志明相说，其中不乏是对宋志明的夸赞，什么雷霆手段一心为民的词一股脑朝外头蹦，引得宋志明摆手叫停。
赵成亮这才闭嘴，而后他又将金岭寨的情况大致与其讲了几句，也是想看对方的神色，猜测其愿不愿蹚这趟浑水。
好在宋志明并未不喜，只认真听着。
文正很快将卫所的李然叫来。
后者朝宋志明二人行礼，宋志明请他落座。
他将桌案上有关金岭寨山匪的记录递给小五，又由小五呈给李然。
趁着李然翻看的功夫，宋志明出声道：“若是不出我所料，金岭寨原先的大当家牛洪山恐已遭遇不测，新当家李二不似牛洪山愿与官府相安无事，他迫不及待下山劫掠，不为米粮，只求劫财。”
赵成亮疑惑出声，“可这王庄和平庄二村皆不是富庶之地，他们并未得手什么东西……”说着，他双眼睁大，“莫非，他们还会劫到司庄？”
金岭山不远处的司庄也属武昌管辖，司庄镇富庶不说，还有不少酒肆店家，是武昌与中原腹地接壤的必经之路，不少商旅路过此地都需要歇息修整，久而久之在那处发展起个以经商为主的商镇来。
其中商铺更是数十家琳琅满目，还有百户百姓时代居住于此，山匪定是觊觎已久。
宋志明颔首，指着舆图上的司庄：“若是真的到了司庄，他们指不定会为了金银之物大开杀戒……”
赵成亮急得从八角椅上站起来，“不能任由这些山匪胡闹！”说着，他就要吩咐文正，“本官要马上派卫所的兵士去司庄巡逻，决不能放一个可疑之人进入司庄镇！”
未等宋志明开口，李然先将其拦下：“赵大人，你冷静点，司庄地势开阔四面通透，就是派所有兵力过去也拦不住山匪啊。”
赵成亮这才重新坐下，心下慌乱不已，他一时间没了主意。
李然看向上首的宋志明，拱手道：“不知宋大人有何高见，我李然定全力配合。”
宋志明轻笑：“我需你陪我重走一趟金岭寨。”
李然顿住，一时间不知要不要同意这个大胆的想法。上次去金岭寨是无奈之举，宋御史父子被困其中他过去是为救人。
可若是要带一文质彬彬没有武力的年轻公子过去，李然十分犹豫。
他还没想出个结论，赵成亮立马否决：“不可！”
“这太冒险了！”
宋志明可是庆安帝亲自批准的蝗灾钦差，若是钦差出了差错，他怎么跟圣上交代啊！
赵成亮和李然的双眼不约而同看向桌案后含笑的宋志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敢以身犯险亲自去到山匪老窝？
“太过荒唐，实在太过荒唐，本官不同意！”赵成亮甩袖，不去看宋志明。
此时，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几双大眼纷纷看向来人。
原是锦衣卫石友朋。
石友朋先朝几人作揖，摇头失笑：“若是本官一道前去，不知可不可行？”
赵成亮闻言睁大双眼，怎生一个两个都要往山匪老巢跑，若有半点意外他这个巡抚还当不当了？
宋志明心下也有惊讶，他没想到石大人竟也愿意管这桩麻烦事。
不过既然他说了要上山，自然是多个人多条把握，宋志明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赵成亮无言，只得妥协道：“他们二人山上可以，可是大人……”说着，他看向宋志明，言语之间全是恳切，“您可不能进去送死啊！”
宋志明起身，缓缓走直赵成亮身前：“本官心意已决，赵大人不必再劝。”
他留下这话，就要起身离去，最后还不忘转身道：“若有何意外，责任全在我一人身上，与赵大人无半点干系。”
赵成亮再无言语，他是劝不了这些年轻人。
大不了他在山下多布防些兵力，免得他们出了意外，待消息递到城内，保不准尸体都晒干了！
宋志明还不忘吩咐石友朋与李然：“你们回去收拾一下，今夜就出发。”
二人相视一笑，齐声应是。
深夜好啊，夜半无人，正好深入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