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威慑过后,新月县的大小官员皆表明态度要一心治蝗,这让宋志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加好办。
他和赵昭平回到衙署的书房中,商讨起未来几天的计划。
赵昭平大摇大摆坐在八角椅上,看向宋志明道:“你为何不先清算那些人一番?”
“他们如今嘴上听话,可难保不会阳奉阴违。”杨岐山的人要是这么快就会反水,那他也不会在新月县横行多年。
宋志明并未看他,拿出一个册子掀开翻阅起来,淡淡道:“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不能一窝端了他们。”
说完,他睨了眼椅子上的人:“我心中有数。”
赵昭平无奈撇嘴,有数有数,他是想说自己多管闲事了吗?
想到什么,他身子前倾好奇般问道:“那你父亲……宋御史你准备怎么办?”真如杨县令所说,宋忠贤也参与其中的话,宋志明算不算大义灭亲?
这般想着,赵昭平暗自摇头,宋志明已与宋家决裂,若是宋忠贤真能落马,那他只会高兴才是。
宋志明闻言这才抬头,眸子对上赵昭平轻笑一声:“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宋忠贤那老狗不会轻易落下把柄,不过算他倒霉遇到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
赵昭平嗤笑:“谁乐意管啊!”暗自翻了个白眼。
宋志明没回赵昭平这话,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他:“这是新月县各村镇蝗虫分布情况,你拿着官员名册和舆图,去核查一下。”
“哦。”赵昭平接过东西,立马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扬长而去。
他前脚离去,后脚书房的门就被推开,来人正是石友朋。
石友朋是过来将从城中搜集来的各个米铺粮商的信息交于宋志明的,他将东西放在桌案上,问宋志明道:“你就不怕赵家那小子不认真办事?”说话时声音添上不少热络,经过多天相处,二人熟悉不少,石友朋脸上也多了些笑意。
方才来书房的路上,他恰好撞见赵昭平,寒暄间他方才知道宋志明将核对蝗灾人员分配的事宜交由对方了。
早在柳巷出发那日石友朋就意识到二人不对付,可这番新月县之行他本也是怕赵昭平会与宋志明不和而闹出事端,可现下看来,好像是他多虑了?
宋志明拿过桌案上的文书,道了句:“多谢。”
而后他才回答石友朋后面那句:“不妨事,他虽养尊处优,却不是个担不起事的,哪怕为了老师,我也该多给他些历练的机会。”
毕竟当初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若是没有赵鹏举,他连乡试的考场都进不去。
石友朋点头,不置可否。
说话间,宋志明已将各米行的信息大致过目:“我仔细看过这些米行情况,多数是被杨岐山逼迫着抬高米价,除了一些奸诈狡猾至极的,他们若是愿意补足县衙这段时日的亏空,罚些银两以儆效尤就好。”
治蝗期间县衙要承担农户们一日两餐的吃食不说,还得每日施粥安抚流民,这些米商在蝗灾期间获利颇丰,将县衙缺乏的粮食亏空给垫上不成问题。
石友朋颔首:“我知道,这些我去办。”
说着,他思索起巡视城中米行的情况,像李老爹一般因为不愿与杨岐山同流合污的商人不在少数,他们的铺子至今还未能正常运转:“不过那些没有罪名的粮商们……”
宋志明想也未想,道:“那就由县衙出面助其重新经营吧,但还是要以治蝗为先,蝗灾过后再办吧。”
说着,他想到这次可以扳倒杨岐山多亏了张氏米铺的张老爹,补充道:“张老爹那处,你盯紧着点,别拖到灾后了,今日就去……”
话音未落,石友朋罕见地打断了他:“不用了,张老爹他……昨夜已于睡梦中离世,是今早被邻人发现的。”他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伤怀,令宋志明愣住。
猝不及防的消息让宋志明脸上显出震惊,他不可置信:“怎得……这般快?”
说完,他呼出一口气:“也算去得安详……总好过含恨而终。”
石友朋点头,张老爹死得值,扳倒了杨县令,也算给好友了个交代。
紧接着,他继续问道:“可他那铺子可怎么办?”张老爹和李老爹无儿无女,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再怎么也有个院子和铺子在那放着,时日久了不免荒废。
思索良久,宋志明抬头:“不若在那处设个育儿院,让蝗灾中无家可归的稚童居住在此,由官府出面请几个性子柔顺的妇人照管。”
石友朋闻言,脸上露出笑容,他补充道:“年纪适宜的孩童也可由落魄秀才在前院设个简易的书堂读书明理!”他见流民中也有不少识字的秀才,若能谋个伙计也是不错的选择。
宋志明轻笑:“还是石大人考虑得周全。”
石友朋脸上少见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也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宋志明摇头:“这法子很是不错,那这些事宜就交给您来办吧。”
石友朋闻言,不由地愣住。
从前在京中,自己干的多是些打打杀杀的事,庆安帝整日不是让他去绑了那个,就是叫他去抄了谁的府邸,那些街上的百姓看见他们锦衣卫的飞鱼服,有多远跑多远。
更有甚者直接指着他们吓唬自己孙儿:“不好好吃饭就有锦衣卫来抓你!”
孩子们听了无不哇哇大哭。
可现在不同了,来了新月县之后,他先是被宋志明派去巡查田垄。
在田间他见到不少对天叹气的农人,听说自己是钦差大人派来巡查的,他们都盼着自己能将稻田给巡视仔细,回去能将真实情况告知给上头,早日驱赶蝗虫。
还有米行的张老爹,张老爹邻人方才在街上见到自己,眼含热泪地叫他“大人”,好声好气告诉他张老爹离世的消息。
石友朋心中暗暗道“新月县的百姓们不怕他。”
如今,他也有机会做造福百姓的差事了!
他朝宋志明拱手,神情严肃:“大人放心,我定将差事办好!”
看着身着朱红衣袍离开的身影,宋志明嘴角勾起弧度。
经过赵昭平一番校验勘察后,新月县的治蝗行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这几日县衙官差继续在衙门外施粥,流民腹中有食物果腹,也很少闹事了。
甚至于上次在公堂上替宋志明说话的牛角村汉子也被本村的里正牛平喊到了田里帮忙。
连着几天过去了,新月县的治蝗事项进展顺利,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衙署中,宋志明合上今日呈递上来的文书,对下首的县丞方远和赵昭平等人道:“你们差事办得不错,但切莫大意行事,蝗虫顽固,定要嘱咐百姓焚烧后认真用石灰封层。”
二人应声,而后朝宋志明告辞大步离去。
待人离开后,宋志明再次掀开方才的文书,眉头微微皱起。
“公子,您是有什么心事吗?”身边的小五见状出声,顺便给宋志明身前的茶水添满。
宋志明眼神幽暗:“太顺利了,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小五不解:“顺利不好吗,待咱把新月县的蝗灾整治清楚后,不就能回武昌府了?”而后自然不久后就能回京了,多日不见,他有些想茶叔和妹妹小六他们呢。
当然,他还想阿衡姐姐做的吃食!
宋志明摇头,看向小五:“宋忠贤在新月县虽未落下把柄,可京中断然不会有人愿意看我如此轻易就扫了上任蝗灾御史的风头。”那与明晃晃打宋忠贤的脸没什么区别。
小五恍然大悟:“公子是说,不出所料会有奸人从中作乱?”
宋志明颔首,赞赏地看向身边个子窜得飞快的少年:“正是。”小五这段时间,不仅心智成长许多,连身高也长了不少。
末了,他吩咐道:“交代锦衣卫和官差,每日要将焚烧过的虫卵认真检查一遍。”
“百姓每日早午两餐的米粥也需熬稠些,每人至少两个馒头,吃食上不要少了他们的。”
小五道是:“您放心吧,我这就去。”
说完,他就跑出去传话去了,望着小五离开的身影,宋志明神色再次凝重起来。
片刻后,他视线重新回到桌案上的文书中去,顺便拿起张信些写下点什么。
“来湖广这么久,也该给茶叔寄封信了……”
牛角村田间,暮色逐渐落下,里正牛平一手擦汗,向远处眺望。
牛平望着眼前焦黑的田垄,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天了,他们村的村民找虫卵、烧虫卵、埋虫卵,还要驱赶捕捉成年的蝗虫,村民们不是没有过抱怨,可每每一看到那些枯黄的稻田,大家还是继续埋头苦干。
幸而有官府每日提供两顿饭食,不少本村的流民也重新回来帮着忙活,现下的田地间才好上许多。
这焦黑的田垄来年也会变成肥沃的土地,滋养一茬又一茬的稻田茁壮成长。
眼瞅着往日遮天蔽日的蝗虫群如今只有零星几只在稻田里扑棱,甚至还有未回家的孩童追着他们大喊:“看最先捉住那只虫子!”
孩童们嬉闹着追逐起来,他们的笑脸也让牛平脸上泛出笑意,年迈的里正背着双手,嘴里哼着歌,这才离开田间回家。
可他万万没想到,村民们这般宝贵稀罕的稻田,将会再一次迎来又一位不速之客……
夜半三更的牛角村田间,王二嫂手中挎着装满了盐米的竹篮,四处张望着踏进田间,蹑手蹑脚地摸进地里。
月色惨白如霜,王二嫂趁着月光将篮子里的盐米洒进田里。
所谓盐米乃是盐和米的混合物,前段时日米价高涨,王二嫂家中米粮剩得不多,但还是咬咬牙拿出一多半出来,再混合些粗盐搅拌一起,方才制成这半篮盐米。
如此大费周章地下了许多本钱,王二嫂寻了个月色不错的夜间来到地里,为的不是别的,而是前些时日,她见到了一位‘大仙’。
那大仙自称‘逍遥散人’,逍遥散人远道而来路过此地化缘去到她家,见到此处蝗虫遍地,村民们都在田间烧卵赶虫,心生不忍。
当然,大仙也是因着吃了自己一餐饭食,这才告诉自己这个道家玄学秘法。
“要让‘蝗神’显灵,仅仅人力为之还是不够啊!”大仙抚摸着自己的长白胡须,一派仙风道骨。
王二嫂惊奇:“那该用什么办法?”
大仙道:“盐米洒于田间,能驱逐邪祟,净化不详之物……”
王二嫂追问:“这样就能将‘蝗神’大人给送走?”
大仙笑着点头。
王二嫂心道盐米虽不难寻,可着实得咬牙才可以整来一些,但大仙又嘱咐她:“蝗神不喜人多,且在夜间出没,切莫惊吓到他。”
她这才歇了喊同村交好的妇人们一道‘送蝗’事宜。
王二嫂辛辛苦苦将自家的大米耗去大半,拿的半篮子盐米恰好能将牛角村的田地给撒去大半,还有几十亩田地没有盐米滋养,王二婶怕蝗神不喜,还仔细给蝗神叩头。
妇人跪在田埂上,双手颤抖着将篮子里仅剩的盐粒洒进泥土中,而后将篮子放至身旁,叩起头来。
嘴中还念念有词:“蝗神爷莫怪啊,您吃了这些贡品,就请快快离去吧……”
说罢,王二婶双手合十放于心间,喃喃道:“俺们村都是穷苦人家,蝗神爷爷您高抬贵手啊!”
接着,王二婶起身,还将早就备下的米粥泼到脚下的田地里,稀米粥里掺着香灰,是她特意为‘蝗神’量身定做的又一贡品。
妇人供奉完蝗神,提上自己的篮子,小心翼翼离开田间。
回到家中,王二婶的动作惊醒了睡梦中的丈夫。
“这么晚了,你出去作甚?”丈夫含糊不清问道。
王二婶随意敷衍两句,堂而皇之地躺到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这一夜,她梦到自己成了牛角村的英雄……蝗神被她送走,今年的收成竟是半点未受影响。
若是她丈夫方才将双眼睁开,就着月色细看,则会见到妻子外衣上的香灰与刚在地里沾上的泥土。
可是他没有。
无人知道这夜的牛角村,一个无知妇人的美梦,将会很快被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