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胜关,金岭山。
“爹,他们是不是想撕票啊?”
宋忠贤和宋玉整整两日都未进米水,饿得前胸贴后背,宋玉因着年轻尚还有力气说话,宋忠贤年纪大了又养尊处优,加上身上还有伤,快要昏厥了。
听到宋玉又在耳边叽叽喳喳,宋忠贤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他。
那日在武胜关,马车正在小道上疾驰,谁曾料想突然一队山匪竟然从天而降。
那山匪足足有三十来人,个个凶神恶煞。
来势汹汹的山匪不由分说便砍断了他们马车马匹的双腿,更是连五个锦衣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接连惨死山匪刀下。
因着车夫也被杀死,马也骤然倒下,他们的青蓬马车立时翻了个底朝天,宋忠贤和宋玉二人也在里头天旋地转地翻了个面。
二人虽然受到了惊吓,好在除了宋忠贤的一条腿断了,宋玉受的都是轻伤。
为首的山匪头子将马车中所有值钱的物品都尽数搜刮干净,绑了宋忠贤二人上了金岭山。
两个人被几个山匪绑着见了山匪老大,从他们口中得知那日截了他们马车的是二当家李二,李二脸上有一道刀疤,长得精瘦又心狠手辣,就连笑起来都带着冷气。
而金岭山真正的老大叫做牛洪山,牛洪山人如其名,生得像小山一般壮实,说起话来嗓音震天响,金岭山上的山匪大都以牛洪山马首是瞻。
牛洪山见二弟绑来两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白脸,老的那个腿还断了,作势就要把二人砍了剁成肉泥喂狗。
李二着急脸忙慌止住牛洪山的动作,笑道:“大哥可知他二人是什么身份?”
牛洪山一脸茫然。
李二暗自撇嘴,当年要不是自己年纪小尚未露头,哪里轮得到这个大蠢货当上山大王,他早晚要把这个牛洪山给赶下山,到时候自己也能尝尝当老大的滋味。
心里这样想,李二表面仍旧是笑面虎的模样,走上前去趴在牛洪山的耳边说出几个字。
牛洪山闻言,惊得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钦差?!”
“你说他们是朝廷的人?”
“那更要杀了才是!”
李二摇头,“大哥这话可就错了。”他说出自己对这二人的粗浅了解,“我和兄弟将他二人从马车上拉出来时,他们不住磕头求饶,可见不是脊梁骨硬的。”
“如今优势在我,他们还不得对咱们兄弟几个言听计从。”
李二说完,发出桀桀桀的笑声。
末了,他贼眉鼠眼对牛洪山道:“大哥不若给他们的家人送去信件,就说他家老爷和儿子在我们手上,十日之内不送来黄金万两,咱们就……”
说罢,李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牛大很痛快地答应了李二的请求。
就这样,宋忠贤二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当做撕票的筹码扔在了山匪的地牢里。
要说这山匪过得也忒不讲究,地牢又脏又臭,隔壁还养着几十只大狗,大狗有一点动静就狂吠不止。
山匪为了让这些狗保持烈性,一天只喂一顿饭,因而这些狗见了二人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个个瞪大狗眼盯着他们,嘴里不住流着口水。
要不是它们被拴着绳索,宋玉相信他和父亲早就被这些东西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不过,就连狗每日都有一顿饭,他们却连口水都没喝,他二人过得还不如狗呢。
想到这,宋玉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想他堂堂御史大夫的嫡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啊!
一旁的宋忠贤早就快没了意识,他又饿又疼,断了的右腿需要尽快接上,不然他这辈子就只能是个跛子了。
宋忠贤强迫自己睁开双眼,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没有睡过去。
终于花了好大的力气维持住精神后,宋忠贤用嘶哑的嗓音开口呼唤宋玉:“玉儿,玉儿?”
身旁的宋玉还沉浸在悲伤中,宋忠贤叫了好几声宋玉才听到。
宋玉好似听见宋忠贤的声音,一转头果然见到他爹的嘴巴正一张一合互换着他,宋玉连忙爬到宋忠贤身边,这才看到自己父亲苍白的神色,他惊恐十分。
“爹,爹你这是怎么了啊,千万不要抛下孩儿一人啊!”
宋玉说着又要哭出声来。
宋忠贤不耐烦得想翻个白眼,却发现都没有力气,末了终是好声好气道:“我儿莫怕,爹爹就是腿疼。”
宋玉闻言,吸了吸鼻涕泡,他二人身上值钱的物件都被山匪搜刮走了,加上宋玉浑身脏兮兮的衣衫,从他身上看不出分毫京城贵公子的模样。
听到老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宋玉止住了哭泣,想了半晌道:“爹,您有什么遗言,尽数告诉孩儿,孩儿定会帮您实现……”
宋玉本来的意思是想问问他爹有没有什么私房钱,偷偷告诉他也好过便宜了旁人。
要说他爹在朝中也算为官多年,若是说半点没有私藏他是不信的。
这话落在宋忠贤耳朵里可就是另一番滋味了,宋忠贤只觉得不愧是自己养了多年的好儿子,到了这时候还想着满足自己的愿望。
宋忠贤感动得双眼泛红,双手抓住宋玉的左手,对上他眼睛,万般感动到道:“爹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过为父却有一计能保你我父子平安。”
“哦?”宋玉不由得愣住,“父亲有何办法,孩儿洗耳恭听。”
宋忠贤叹了口气,缓缓将自己的计谋一字一句道给宋玉。
片刻后,宋玉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他老爹实在是太勇了!
“爹,就按您说的办。”宋玉下定决心。
下一刻,宋玉青青嗓子,用尽所有力气扯开了嗓门朝外面大喊“来人啊,来人啊!”
他一开口不要紧,惊得隔壁养着的几十条大狗纷纷张大嘴巴露出獠牙,也跟着吠了起来。
山匪的地牢虽然偏僻,但成日都是派了小弟在外面看着的,宋玉的叫喊加上十几道犬吠声,山洞外盯梢的终于不耐烦地进来一探究竟。
来的一共就俩人,年纪不大,其中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摸样。
小的那个开口训斥宋玉二人:“干什么大吼大叫,不怕老子剁了你?”
宋玉讨好地朝小屁孩笑了笑,心里却想的是等小爷出去了一定先打死他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屁孩。
“我和我爹有要事找你们二当家相商。”
两名山匪怀疑地看了看牢中这两人:一个虚弱的老头、一个讨人厌的小白脸。
他们能有什么要事?
小山匪还想训斥宋玉两句,被大的那个抬胳膊拦住。
身量更高些的山匪私下里跟二当家李二走得更近,他见宋玉想叫的是二当家,而不是老大牛洪山,不由得道:“你找我们二当家有何贵干?”
宋玉神秘一笑,露出半丝纨绔不羁的意味:“自然是有生意要谈。”
片刻后,李二被人喊来。
李二嘴里叼了跟狗尾巴草,走起路来吊儿郎当,宋玉相信,就算这人不是山匪,也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手。
宋玉在心中肺腑,哼,长得就不像个好人。
李二走到山牢门外,几只大狗见到他就止住了叫声,牢中顿时安静下来,
“说吧,有什么要事?”
“若是让我知道你骗老子,老子先砍了你一条胳膊。”
李二的威胁让宋玉心里发毛,喉咙不自在地上下吞咽一番,说话竟然也带上些磕绊:“我,我……”
说着,宋玉对上李二冷冷的黑色瞳孔,竟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虚弱的老爹,后者脸色苍白,却仍旧给了他鼓励的眼神。
宋玉这才鼓起勇气:“我们要跟你做个交易。”
李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宋玉这才将宋忠贤刚才告诉他话的一字不落地讲给李二。
说完,李二犹疑地看着二人,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李二第一次在二人面前有了认真的神色,居高临下像俯视蝼蚁般俯视宋玉二人。
宋忠贤一直将李二的神色看在眼里,他意识到李二似乎对他的计策有些意思,适时用沙哑的嗓音开口:“老夫在朝中多年,向来言出必行,二当家尽可放心。”
宋忠贤的声音中带着讨好和不易察觉的蛊惑。
李二不由得心思微动:“空口无凭,你倒是说说,我怎么相信你?”
宋忠贤闻言,轻声笑笑,只是这笑因为虚弱而未达眼底:“你手中有我钦差的印信,就用这个如何?”
“此印信可号令湖广都指挥司的下属卫所兵,难道还不够?”
李二听罢冷笑,拿出怀中前些日从宋忠贤身上搜到的鎏金印信,这个小小的东西,真有那么大能耐?
“你个老头莫要骗老子,若凭借这个小东西就能让那些当官的听老子一个山匪的,那朝廷不早就乱套了?”
宋忠贤轻笑:“二当家所言正是,印信只是凭证,但武昌府今时不同往日,离乱套也不远了。”
说完,宋忠贤瞥向李二:“二当家还不知道吧,如今的湖广,正闹蝗灾……”
“寻常时日老夫不敢保证,这等特殊时期,印信的威力可是大大增加啊。”
李二闻言,果然动摇。
如这个老头所言,即便他不能真的调兵遣将,但扮做钦差下属短
时间骗一骗那些武将还是可以的。
再说,他也不指望真的下山和朝廷作对,只要这个老家伙能如他所说让自己当上金岭山的老大,这本买卖怎么算,亏的都不是自己。
李二站在远处思索良久,宋忠贤和宋玉两双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刀疤脸的李二脸上黑一阵白一阵,最终露出得逞的微笑。
看到这,他们就知道,自己的谋划离成功八九不离十了。
果然,只见李二下一刻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朝他二人看来:“就按你们说的办。”
“不过,我有个条件,事成之后,我要这个人亲自将十万金送上金岭山,届时我再将印信还给他。”
李二说的人正是宋玉。
宋玉听了这话,张口就要拒绝。
若是他亲自来,谁知道这人会不会杀了他啊?
宋忠贤这厢却不这么想,只要下了山,还不是由他父子二人说了算?
没等宋玉开口,宋忠贤先出声应上李二,宋玉被噎地止住了话头。
双方这就算谈妥了,商量好后续事宜,李二哼着歌离开了山牢。
待人走后不久,看山牢的两人就给宋忠贤二人端来了饭食。
宋玉打开食盒,里面都是些家常的菜式,再加上一个寻常百姓家常见的糙米粥。
饿了两日的人看什么都是山珍海味,他们二人胃口大好,一股脑将三个菜和两碗粥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宋玉方才觉得喉咙有些扎得慌。
他捂着自己的喉咙,不可置信又带了些惊恐地问宋忠贤:“父亲,我怎么感觉喉咙干涩肿痛,他们莫不是给咱下了毒?”
宋忠贤皱眉:“不可能,那个二当家不会这么蠢。”
说完,他想到什么:“可能是方才那糙米你第一次喝,不适应罢了。”
“原来是这样。”宋玉瞬间放下了心弦,“我就说为何方才感觉那粥怪怪的,原来那就是糙米啊。”
“对了父亲,你为何没有异样?”
宋忠贤笑了,想到糙米,他的思绪飘回到很远:“自然是我少年时常吃糙米。”
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幼年丧母,宋忠贤过得十分凄惨,唯一吃得起的饭食就是糙米粥。
他的厨艺不好,经常把粥做糊,不过好在勉强能填饱肚子。
再后来,他遇到了宋志明的母亲柳玉娘,玉娘的父亲是镇上员外郎的女儿,和自己私奔生下了宋志明。
再后来,他高中进士入朝做官,娶了当朝左相的女儿苏燕宜。
想到柳玉娘,宋忠贤眼神冷冽,怪就怪柳玉娘是个命不好的,生下个儿子也是个惹祸精。
还好自己如今有了温柔小意的苏燕宜,还有了人人艳羡的官职与风光。
也不知,苏燕宜得知了自己被绑架的事情,该有多伤心。
不过,明日自己和宋玉就能逃出生天,到了武昌府就给京中送封信吧,省得无知妇人成日担惊受怕。
京城,宋府。
晚饭时门房突然送来一封信,说是有个乞儿让交给夫人的。
苏燕宜刚用完晚膳,慢条斯理坐在秀凳上欣赏自己新染的蔻丹,烛火明明灭灭地照耀下,鲜红的蔻丹仿若画中九天仙女的红裙般耀眼夺目,苏燕宜喜欢得不得了。
忽地,她转头看到一旁桌案上的信件。
苏燕宜轻拿起信封将其拆开,里头用的信纸是下等的竹纸,就连字迹都是用颜色灰暗的劣墨写下的。
苏燕宜皱眉,哪里来的乞儿,将信送错地方了吗?
苏燕宜忍着耐心,一行行逐字浏览信件。
一看吓一跳,苏燕宜的眉头越来越皱,待看完最后一字,苏燕宜猛地拍案而起,眼中泛上怒气。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竟敢劫持当朝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