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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囊院的死寂被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秩序取代。王承恩那句“就地格杀”的冰冷宣判,如同无形的铁栅,将绝望与疯狂死死囚禁在每一个未被选中救治的病童家属心中。他们沉默地守在病床边,用浸了凉水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孩子滚烫的额头,或是徒劳地试图撬开紧闭的牙关灌入参汤。每一次微弱的气息起伏,每一次痛苦的呻吟抽搐,都像钝刀切割着他们的神经,但无人再敢喧哗,无人再敢冲向那已经空了的铜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汗味、血腥味,以及绝望被强行压抑后发酵出的酸腐气息。

王承恩收回扫视全场的目光,如同鹰隼收回利爪。他示意番子守住青囊院各出入口,确保绝对的秩序,随即快步走向安置艾德里安的静室。孙太医正用银针刺激艾德里安的人中、内关等穴位,旁边一个学徒捧着刚煎好的、浓稠如墨的参附汤,药气氤氲,却驱不散床上人脸上死灰般的惨白。艾德里安右眼的纱布已被血水和组织液彻底浸透,变成暗褐色,紧贴在他深陷的眼眶上。他呼吸微弱急促,身体偶尔无意识地抽搐,每一次抽动都牵扯到右眼的伤,让那张因失血而近乎透明的脸痛苦地扭曲。

“如何?”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孙太医额角全是冷汗,捻针的手指微微发颤:“脉象浮大而芤,如按葱管,是气随血脱、元气欲绝之象!右眼创口邪毒深陷,热入营血,引动肝风,恐有…恐有溃烂入脑之危!”他声音艰涩,带着医者面对绝境的无力感,“参附汤吊命,银针定神,但…但能否熬过这一关,全凭艾先生自身的造化,还有…上苍是否开眼。”他不敢说,艾德里安此刻的状态,比许多疫病晚期的病患还要凶险。

王承恩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是可惜?是权衡?还是对某种超出掌控之物的审视?他枯瘦的手指搭上艾德里安冰冷的手腕,感受着那微弱如游丝、却又异常顽强的搏动。片刻,他收回手,对孙太医道:“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他活着,工坊的心就在,那些学徒的心…才不会散。”

孙太医重重点头,示意学徒小心撬开艾德里安的牙关,将滚烫的参汤一点点灌入。

与此同时,格物院深处,那间临时改造、承担着所有人最后希望的萃取工坊内,气氛比青囊院更加窒息。

昏暗的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将学徒们疲惫而焦灼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鬼魅。冰冷的铜质蒸馏设备——墨衡失明前最后的杰作——静静地矗立在工坊中央。然而此刻,这台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机器,却如同一条濒死的巨蟒,瘫卧在地。连接冷凝管的一处关键榫卯接口,在刚才混乱消息传来、人心震荡的瞬间,被一个失魂落魄的学徒失手撞裂了!淡绿色的提纯液混合着冷凝水,正从裂口处汩汩渗出,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流淌,散发出黄花蒿特有的苦涩气息,如同这台机器流出的、绝望的血液。

“完了…全完了…” 撞裂接口的学徒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双手死死揪着头发,指甲抠进头皮渗出鲜血,“墨师的机器…第二批药…明天正午…来不及了…都怪我!都怪我!” 绝望的呜咽在死寂的工坊里格外刺耳。

空气仿佛凝固了。其他学徒围在损坏的设备旁,脸上血色褪尽。他们看着那珍贵的液体不断流失,看着那代表着生路的裂口,眼神从震惊、到恐惧、再到一片死灰。第二批十五份的希望,似乎也随着这流淌的液体,一同干涸了。工坊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液体滴落的“嗒嗒”声,以及那学徒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

“闭嘴!”

一个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压过了绝望的呜咽。说话的是个身材瘦小、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学徒,名叫陈实。他此刻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裂口,没有丝毫的迷茫或放弃。他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流淌的冰冷混合液,用颤抖的手指仔细摸索着裂口的形状和深度,指尖被粗糙的铜茬划破也浑然不觉。

“墨师说过什么?!” 陈实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扫过其他呆滞的学徒,“墨师瞎了以后,是用什么画出的图纸?!是用手摸!用脑子想!这台机器,墨师闭着眼睛都能装起来!现在接口裂了,榫卯坏了,难道我们这些有眼睛的,就只会看着它流血等死吗?!”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众人心头。墨衡的身影仿佛在昏黄的灯光下浮现——那个失去了光明,却用颤抖的手指在木板上反复摸索、用最朴素的语言描述精妙构思的盲眼匠人。那股在绝望中依然燃烧的、对“理”的执着,瞬间点燃了陈实眼中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对!墨师能摸出来,我们就能修!” 另一个稍年长的学徒猛地抹了把脸,眼神重新聚焦,“找备件!找工具!墨师做这台机器的时候,肯定有备用的榫卯件!”

“备用件…对!在那边角落的箱子里!” 有人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向角落。

希望的火星在死灰中重新迸发。学徒们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迅速行动起来。有人小心翼翼地清理裂口周围的污渍;有人翻箱倒柜找出墨衡预先制作好的、打磨光滑的铜制榫卯备件;有人搬来工具箱,挑选合适的锉刀、锤子;有人则死死按住还在渗漏的接口上方,试图减少液体的损失,冰冷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衣袖,冻得他牙齿打颤也绝不松手。

陈实成了临时的指挥。他回忆着墨衡组装时反复强调的要点:“榫卯之道,贵在严丝合缝,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接口需预热,铜性柔韧,趁热嵌入,自然咬合…” 他拿起一个备用的铜榫,凑到油灯的火苗上小心烘烤。高温让铜件微微发红,也炙烤着他的手指,皮肤瞬间烫出水泡,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快!趁热!” 陈实低吼一声,将烧得发红的铜榫递给负责嵌入的学徒。那学徒接过滚烫的榫头,顾不得烫伤,用钳子夹稳,对准裂口处预留的卯眼,在陈实精准的指引下,用力而稳定地嵌入!

“滋啦——!” 一股白烟冒起,伴随着金属受热膨胀的细微摩擦声。

“锤!轻轻敲击,震实缝隙!” 陈实紧盯着接口。

小锤落下,发出清脆而谨慎的“叮叮”声。

汗水混合着油污,从学徒们紧绷的脸上滑落。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无比煎熬。空气里弥漫着铜锈、黄花蒿、汗水和金属灼烧的混合气味。

突然,一直按压接口上方阻止渗漏的学徒惊喜地叫起来:“慢了!漏得慢了!”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陈实凑近仔细查看,只见那裂口处,烧红的铜榫在冷却收缩的过程中,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紧密地咬合进卯眼之中,原本狰狞的裂缝被新嵌入的金属填补、挤压,渗漏的液体终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滴落,最终——彻底停止了!

“成了!堵住了!” 压抑的欢呼声在工坊内爆发,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学徒们互相拍打着肩膀,看着那被修复的接口,眼中闪烁着泪光。那不仅仅是一个接口的修复,更是希望的重新焊接!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一瞬。陈实脸上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凝重:“别高兴太早!榫卯虽然嵌入了,但接口受过撞击,结构可能不稳。而且,刚才的渗漏损失了多少原液?冷凝管内部是否被污染?蒸馏效能还剩多少?必须立刻测试!”

他的冷静如同冰水,浇醒了众人。喜悦褪去,更严峻的考验摆在面前。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蒸馏设备扶正复位,重新点燃炉火。淡绿色的浑浊液体(混入了冷凝水和少量杂质)再次被注入蒸馏釜。火焰舔舐着铜釜底部,热量开始传递。

工坊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呼呼”声和液体在管道内流动的微弱“汩汩”声。所有学徒都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冷凝管的出口。每一滴从出口滴落的液体,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出口处终于开始有液体凝聚、滴落——

颜色不再是之前提纯液那种澄澈的淡绿,而是带着一丝浑浊的暗黄绿色!气味也更加刺鼻!

“效能下降了!纯度不够!” 年长学徒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陈实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凑近观察滴落的液体,又用手背快速触碰冷凝管壁,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冷凝效果也不对!温度太高了!肯定是刚才撞击或者我们拆装时,扰动了内部的虹吸管或者密封!这样下去,就算能出液,药效也大打折扣,甚至…可能无效!” 修复了外壳,却可能伤了内腑!墨衡留下的这台机器,其内部精巧的虹吸平衡和冷凝效率,是手工难以完全复刻的核心!他们这些学徒,只学到了皮毛。

怎么办?停下来重新拆解检查内部?时间!最缺的就是时间!青囊院里,那些孩子的生命正在以时辰为单位流逝!继续运行?产出无效甚至有害的药剂,等于亲手扼杀希望!

就在这进退维谷、令人窒息的绝望边缘,陈实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滴落的暗黄绿色液体,仿佛要将其看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冷凝管粗糙的外壁,感受着那异常的温度。墨衡失明后,在暴雨中摸索修理水车模型时顿悟虹吸原理的画面,电光火石般闪过他的脑海。

“虹吸…温差…密封…” 陈实喃喃自语,眼神却越来越亮。他猛地转身,对负责炉火的学徒吼道:“减火!把火压到最小!保持蒸馏釜底部微热即可!”

“啊?釜温不够,提纯速度…”

“听我的!” 陈实斩钉截铁。他又看向另一个学徒:“去找!找所有能密封的东西!油脂!蜂蜡!哪怕是嚼烂的米浆!把冷凝管所有接口,特别是我们刚才动过的地方,给我死死封住!一丝气都不能漏!”

“还有你!” 他指着负责接液的学徒,“把所有接到的液体,不管颜色,全部收集起来!不要混合!”

最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决定:“去找冰!井里最冷的冰水!越多越好!用布裹住冷凝管下半段!快!”

工坊里再次忙碌起来,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壮。火被压到最小,蒸馏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学徒们用能找到的一切粘稠物,笨拙而疯狂地涂抹、封堵着冷凝管上每一个可能漏气的缝隙。冰冷的井水被一桶桶提来,浸透的厚布紧紧包裹住冷凝管的下半段。冷凝管外壁迅速凝结出一层冰冷的水珠。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炉火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微光。被冰水包裹的冷凝管出口,液体滴落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碎。但渐渐地,那滴落的液体颜色,似乎…开始起了变化?浑浊的暗黄绿色,在极其缓慢的滴落过程中,仿佛经历着某种沉淀和净化,一点一点地褪去杂质,向着纯净的淡绿色…靠拢?

陈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将眼睛贴到了出口处。一滴…两滴…三滴…新滴落的液体,颜色终于稳定下来——虽然比第一批的淡绿稍深,但已经褪去了浑浊和暗黄,呈现出一种相对澄澈的、生机勃勃的黄绿色!

“成了!纯度上来了!” 负责接液的学徒声音带着哭腔。

陈实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这才感觉到手指上烫伤和划伤钻心的疼痛,以及被冰水浸透的刺骨寒冷。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嘴角却扯出一个微弱的、如释重负的弧度。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半截炭笔——那是他用来记录墨衡口述要点的——在空白页上,借着昏暗的灯光,颤抖地写下:

【墨师遗法补记:冷凝不足,急火反害;釜温微热,管壁极寒,浊液缓滴,可得清质。陈实 泣血试证】

“墨师…您的机器…成了…” 他低声呢喃,声音淹没在炉火的微响和液体的滴答声中。学徒们围在重新焕发生机的设备旁,疲惫的脸上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沉甸甸的责任。第二批希望,虽然迟到,虽然艰难,但终于在盲匠遗留的余温和他们这些薪火传人的搏命下,重新开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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