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光的手指捻着那片深青色锦缎碎片,指腹下的触感冰凉而细腻。它躺在他布满老茧与细微伤痕的掌心,边缘撕裂的茬口毛糙,像一只被粗暴扯断的翅膀。这是从那个试图趁夜色攀越隔离区木栅的“流民”身上撕下的。那家伙动作迅捷如鬼魅,若非戚光亲自巡夜,几乎要被他从新兵把守的薄弱处溜出去。一场短暂而无声的搏斗在泥泞中进行,对方招招狠辣致命,最后却咬碎了藏在臼齿里的毒囊,瞬间毙命,没留下半个字。
碎片上,除了泥污和几道被荆棘划破的丝缕,靠近边缘处,还有几点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褐色斑点——干涸的血渍。不是搏斗中留下的新鲜血液,更像是沾染上去的陈迹。
“将军,”亲兵队长何武凑近,压低的声音带着连日追查的疲惫和一丝兴奋,“这料子……属下认得。是江南云锦局去年的贡品,‘松烟凝翠’。专供三品以上文官和宗室裁制常服。”
戚光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贡品锦缎?三品以上?在这瘟疫肆虐、连皇帝都裹着粗布麻衣的河岸营地里?
“范围太大。”戚光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京城里的蛀虫,南边的大族……都有可能。”他目光扫过地上那具僵硬的尸体,对方穿着最普通的粗麻短褐,混在灾民堆里毫不起眼,唯有这内衬的一角,暴露了主人身份绝不寻常。
“还有这个,”何武小心翼翼地递过另一件东西——一个沾满污泥的陶土小俑,只有拇指大小,造型粗糙,依稀能辨出是个持戈武士的模样,俑的底部,粘着一小片薄薄的、半透明的青苔。“在他贴身的暗袋里找到的,裹在油布里。”
戚光接过小俑。陶土质地坚硬冰冷,那青苔更是奇特,颜色深碧近墨,透着一种阴湿的滑腻感,凑近了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陈年墓穴的土腥气。这东西,绝不像是营地附近该有的。
“青苔……”戚光沉吟着,指尖捻了捻那片湿滑的植物,“传令下去:所有斥候、哨探,给我一寸寸地搜!重点排查营地西南方向,所有废弃窑场、砖瓦作坊,尤其是……有古墓遗迹的地方!找这种颜色的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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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嗜血之物苏醒的号角。营地西南二十里,一片早已废弃的砖瓦窑场如同巨大的怪兽骸骨,匍匐在荒凉的河滩地上。巨大的、半塌的砖窑烟囱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陶坯和废弃的砖石。
几道迅捷如狸猫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片废墟。他们是戚光麾下最精干的夜不收,个个身负追踪绝技,更精通如何在死寂中捕捉危险的信号。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和更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腥臊气。一个夜不收蹲下身,捻起一点地上深褐色的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舌尖极其谨慎地舔了一下,立刻皱眉吐掉:“硝土!有人在这里大量处理过粪便,掩盖痕迹。”
另一个夜不收像壁虎般贴着半塌的窑壁移动,他的耳朵几乎贴在冰冷的砖石上。突然,他猛地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嗒……嗒嗒……嗒嗒嗒……
极其轻微、却异常规律的敲击声,从窑壁深处传来,隔着厚厚的砖层,沉闷得如同心脏在泥土中跳动。不是人声,更像是某种坚硬的物体在叩击。
领头的夜不收队长眼神一凛,打了个复杂的手势。几个人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循着那微弱的声音源头,向窑场更深处摸去。那股阴湿的土腥味混合着硝土和动物巢穴的骚臭,越来越浓烈。
声音的尽头,指向一处被坍塌土石半掩的窑洞入口。洞口黑黢黢的,像怪兽张开的巨口。队长拔出淬毒的短匕,示意两人警戒后方,自己则猫腰,第一个钻了进去。
洞内空间比想象中深得多,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和浓烈的尿臊气。借着手掌里夜明珠微弱的光芒,队长看到脚下湿滑的泥土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爪印——全是鼠类的足迹!越往里走,爪印越密集,甚至能看到拖拽食物的污痕。
那规律的敲击声变得清晰了一些。队长停下脚步,伏低身体,侧耳倾听。声音似乎来自左前方一处向内凹陷的土壁后面。
他小心翼翼地挪过去,用匕首尖端极其缓慢地拨开垂落的、沾满灰尘的蛛网和枯藤。土壁后面,竟然是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天然裂隙。那“嗒嗒”声,就是从裂隙深处传来!
队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将夜明珠的光尽量压暗,深吸一口气,侧身挤进了裂隙。通道湿滑陡峭,向下延伸。不知爬了多久,前方豁然开阔,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穹顶高耸,布满倒垂的钟乳石。地上散落着断裂的石碑、腐朽的棺木碎片和一些破碎的陶器、青铜器残件——这分明是一处被深埋地下的古代墓群!那些陶俑的碎片,与戚光手中那个小持戈俑的质地、风格如出一辙!
墓室中央,被人为清理出一片空地。几口巨大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和血腥气的陶缸支在简易的石灶上,灶下柴灰冰冷。空地角落堆着不少麻袋,有的敞着口,露出里面黄褐色的硝土粉和大量晒干的、气味刺鼻的草药。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墓室深处,靠近一堵刻满模糊壁画的石墙下,一个披着破烂斗篷的佝偻身影。
那人背对着入口,跪坐在地上,身前放着一块半人高的扁平青石板。他枯瘦如柴的右手,正握着一柄小小的、非金非石的黑色骨槌,极其专注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石板上几个凹陷下去的小孔。
嗒…嗒嗒…嗒嗒嗒嗒……
每一次敲击,骨槌落点都精准无比,力道轻重缓急,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随着他的敲击,墓室四周那些深邃的、不知通向何方的甬道阴影里,便传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回应声。无数双细小、闪烁着暗红幽光的眼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地狱里窥视人间的星辰。
是冯远!他在用这种方式,控制着庞大的鼠群!
夜不收队长瞳孔骤缩,呼吸几乎停滞。他死死盯着冯远敲击的动作,试图记住那诡异的节奏。就在这时,冯远敲击的动作突然一顿!
队长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多年的生死直觉让他猛地向后一缩!
“吱——!!!”
一声尖锐到几乎刺破耳膜的鼠啸,如同信号般在空旷的墓室里炸响!紧接着,一股腥臭的狂风扑面而来!无数黑影从那些甬道里、从坍塌的棺椁缝隙中、从头顶的钟乳石上,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疯狂地涌向入口!
夜不收队长肝胆俱裂,再顾不得隐藏,厉声暴喝:“撤!快撤!有埋伏!”
他转身就向狭窄的裂隙通道冲去!身后,鼠群的尖啸和利爪刮擦岩石的噪音汇成一片死亡的浪潮,紧追不舍!另外两名守在入口外的夜不收闻声立刻扑过来接应。
“点火!扔出去!”队长一边奋力向外爬,一边嘶吼。
一名夜不收毫不犹豫地掏出腰间一个皮囊,扯开塞子,将里面粘稠的黑油泼向通道口,另一人则迅速擦燃火折子扔了过去!
“轰!”
一道炽烈的火墙瞬间在狭窄的通道口腾起!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只硕鼠瞬间被点燃,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焦臭的火球翻滚。火焰暂时阻挡了鼠群的狂潮。
队长和两名手下连滚带爬地冲出裂隙,冲出废弃的窑洞口,头也不回地向窑场外狂奔。身后,火焰摇曳的光影中,无数闪烁着红光的眼睛在洞口边缘聚集,如同地狱的注视,却没有一只老鼠敢轻易越火而出。
“走!回营禀报将军!”队长喘息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古墓!鼠巢在古墓里!冯远那妖人……在用石板和骨槌……驱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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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河岸营地的医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赵琰的呼吸微弱而滚烫,李岩的咳嗽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牵动着帐内所有人的心弦。
阿石瞪着通红的眼睛,像一尊愤怒的小门神,死死守在墨衡身边,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影。墨衡则仿佛屏蔽了外界的一切,枯瘦的手指沾满炭黑,在膝头那张被药汁污损了一角的图纸上,缓慢而坚定地摸索、描画着。炭条划过糙纸的沙沙声,成了这绝望空间里唯一的、微弱却不肯断绝的心跳。
帐帘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那个佝偻的身影——老吏陈三,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他浑浊的眼珠飞快地扫过墨衡膝头的图纸,在污损的边缘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垂下眼帘,脸上堆起惯有的、卑微而惶恐的神情。
他脚步虚浮,绕过地上的杂物,小心翼翼地将药碗放在离李岩不远的矮几上。整个过程,他的动作都显得笨拙而谨慎,仿佛生怕再惹出一点麻烦。
然而,就在他放下药碗,直起身的瞬间,他那宽大破旧的衣袖,似乎“不经意”地拂过了矮几上摊开的、阿石用来记录墨衡口述要求的那一叠糙纸。
动作轻微得如同风吹落叶。
阿石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墨衡的手指,捕捉着每一个关键尺寸,并未察觉。
陈三放下药碗,又惶恐地对着墨衡和阿石的方向躬了躬身,才蹒跚着退出了医帐,身影很快消失在营地的阴影中。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混乱与黑暗。医帐内,只有墨衡指尖的沙沙声,艾德里安处理绷带时细微的剪裁声,以及病人沉重的呼吸。
没有人注意到,矮几上那叠糙纸最上面的一张,边缘似乎微微翘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那张纸上,刚刚记录下墨衡关于“风叶倾角十五度”的关键调整参数。而陈三那宽大破旧的袖口内侧,一块经过特殊处理的、薄如蝉翼的粘胶表面,已经无声无息地拓印下了那几行歪斜却至关重要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