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水腥气还黏在鼻腔里,张辰一脚踏碎谷口腐朽的枯枝,刺眼的日光猛地扎进眼底。他眯起眼,背上苏映雪滚烫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衫,像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他的脊梁骨。秦山喘着粗气跟在后面,脸色苍白,胳膊上胡乱缠着的布条又洇开一片暗红。
“出来了…真他娘的…出来了!”秦山的声音嘶哑干裂,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没冲上喉咙,就被眼前的景象硬生生堵了回去。
谷口外一片狼藉的洼地里,两拨人正像濒死的野兽般撕咬在一起。没有兵器,只有拳头、牙齿、随手捡起的石块和断裂的木棍。中间那半袋被扯破的粟米是唯一的战利品,黄澄澄的米粒洒在泥泞里,被无数只脚踩踏。哭嚎声、咒骂声、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搅成一锅沸腾的绝望。
一个干瘦的老汉死死抱着半袋米,被几个红了眼的汉子拳打脚踢,他蜷缩着身体,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却怎么也不肯松手。旁边有个瘦小的男孩哭喊着扑上去想拉开那些施暴者,却被一巴掌狠狠扇倒在地。
“狗娘养的!粮食是老子的!”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一脚踹开老汉,伸手就去抢那半袋米。
“放屁!是老子先看见的!”另一个赤着上身、露出精壮肌肉的男人怒吼着扑上去,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在地上翻滚,沾满泥浆。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汗臭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秦山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戾气翻涌:“主子,绕过去!一群疯狗抢食,别沾身!”
张辰没动。他盯着那被打倒在地、嘴角淌血却还在试图爬向老汉的男孩,又看向那死死护着米袋、哪怕挨打也不松手的老汉。老汉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对最后一点活命希望的执拗。
背上苏映雪急促灼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侧,那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
不能绕。
他轻轻把苏映雪放下,让她靠在一块背阴的大石旁。她双目紧闭,嘴唇干裂起皮,脸颊却烧得通红,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看着她。”张辰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
秦山一愣,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短刀:“主子,您……”
张辰没再说话,径直朝着那片混乱的洼地走去。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踩过泥泞的地面,走向那沸腾的旋涡中心。
“滚开!别挡老子道!”一个正挥拳打人的流民瞥见张辰靠近,不耐烦地吼了一句,拳头依旧朝着地上的人砸去。
张辰甚至没看他,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叼住了那人挥拳的手腕,五指如铁箍般骤然收紧。那流民只觉腕骨剧痛欲裂,杀猪般的惨嚎刚冲出喉咙,整个人就被一股沛然巨力抡了起来,像只破麻袋一样砸向旁边正扭打在一起的刀疤脸和赤膊汉子。
“砰!”“哎哟!”
三个人滚作一团,瞬间懵了。
洼地里的厮杀诡异地停滞了一瞬。几十双布满血丝、充斥着饥饿和疯狂的眼睛齐刷刷盯住了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他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还带着地下暗河的湿气,可那股子沉凝如山、冰冷如刀的气势,硬生生压得这些被绝望逼疯的人心头一窒。
“你…你是谁?”刀疤脸挣扎着爬起来,捂着被撞疼的腰,色厉内荏地吼道,眼神里却带着惊疑。
张辰的目光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老汉,扫过那满脸是泪、恐惧地看着他的男孩,最后落在那半袋被踩得污糟不堪的粟米上。
“粮食,归他。”他指了指那老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短暂的死寂。
随即,更大的喧嚣爆发出来!
“放屁!凭什么!” “老子们抢到的!” “宰了他!抢了他!” 饥饿和疯狂瞬间压过了那点本能的畏惧。几个离得近的流民眼中凶光一闪,嚎叫着扑了上来,拳头、石块、木棍劈头盖脸砸向张辰。后面更多的人蠢蠢欲动,像被激怒的狼群。
张辰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扑来的几人踏前一步。身体微侧,避开一根砸向太阳穴的木棍,右肘如毒蛇出洞,狠狠撞在当先一人软肋。那人眼珠暴突,哼都没哼一声就软了下去。同时,左脚为轴,一个凌厉的旋身,右腿如钢鞭般横扫而出!
“嘭!”“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清晰的骨裂声几乎同时响起。两个从侧面扑来的流民被这一腿狠狠扫中胸膛,口喷鲜血倒飞出去,砸倒了后面冲上来的三四人。
快!准!狠!
没有丝毫花哨,全是战场搏杀锤炼出的致命效率。每一次出手,都必然有人倒下,失去战斗力。他像一头闯入羊群的猛虎,动作简洁而高效,在狭窄的空间内辗转腾挪,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每一次反击都直击要害。
混乱的洼地成了他一个人的演武场。扑上来的人影不断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夺过一根木棍,手腕一抖,棍影翻飞,扫、劈、点、戳,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和痛苦的哀嚎。那根普通的木棍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化作收割的凶器。
“砰!”最后一个试图从背后偷袭的壮汉被张辰反手一棍抽在脖颈上,哼都没哼就栽倒在地,口吐白沫。
洼地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几十个还能站着的流民惊恐地看着场中那个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看着他脚下横七竖八倒下的十几个人。他站在那里,手中的木棍斜指地面,棍梢还在滴着不知是谁的血。冰冷的眼神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那是一种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煞气,足以冻结血液。
“还有谁?”张辰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像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无人应答。刚才的疯狂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发抖。
张辰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到那半袋米旁,弯腰,捡起。米袋很轻,里面的粟米大概只够几个人吃一两顿。他拎着米袋,一步步走向那个蜷缩在地上、还在微微抽搐的老汉。
老汉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看着张辰靠近,本能地想往后缩,却动弹不得。
张辰在他面前蹲下,将米袋轻轻放在老汉怀里。
“拿好。”
老汉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米袋,又抬头看看张辰那张沾了点泥污却线条冷硬的脸。恐惧慢慢褪去,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涌上来,让他干瘪的眼眶瞬间湿润。他死死抱住米袋,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嗬嗬声,挣扎着想磕头。
张辰按住了他的肩膀,没让他动。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洼地边缘。
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像半截铁塔。他身上的粗布短褂被撕扯得破破烂烂,露出虬结如岩石的肌肉,脸上有几道新鲜的青紫,嘴角也破了,渗着血丝。但他站得笔直,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盯着张辰,眼神复杂,有惊骇,有戒备,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审视。他脚边,护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妇孺和孩子。
刚才混乱中,只有他在试图阻止暴行,保护弱小,也因此挨了不少拳脚。
张辰的目光与他对上。那大汉眼神一凝,下意识握紧了沙包大的拳头,肌肉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熊。
“你叫什么?”张辰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大汉喉结滚动了一下,声如闷雷:“石磊!石头的石,三石之磊!”
张辰点了点头,没再看他,视线转向另一边。
洼地边缘一块稍高的土坡上,一个穿着破烂儒衫、身形瘦削的年轻人正静静站着。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沾着泥灰,头发也散乱,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暗夜里燃烧的炭火,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张辰。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思索,更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找到目标般的兴奋。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边缘磨损、沾着泥点的兽皮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呢?”张辰问。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眼中的激动,朝着张辰的方向,郑重地一揖到地,姿态虽因饥饿而有些摇晃,却带着一种旧日士子的古风。
“在下陈禹,字子舆,落第秀才,见过…将军!”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将军方才所为,解民倒悬,止戈为武,真乃大丈夫也!敢问将军尊姓大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张辰身上那股绝非流民的杀伐之气。
张辰还未开口,一声微弱的、几乎被风吹散的呻吟传来。
“唔…玉…玉玺…”
张辰猛地回头!
靠在大石旁的苏映雪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没有焦距。高烧让她神志不清,嘴唇翕动着,发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她一只滚烫的手,正死死攥着张辰刚才放在她身边、那件沾满泥污和点点血迹的外袍衣角。
“…毒…鸩…龙钮…下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仿佛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她残存的力气,攥着衣角的手也慢慢松开,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玉玺?毒?鸩?龙钮?
这几个破碎的词如同惊雷,炸响在张辰耳边!贾似道!弘庆帝!深宫秘闻!苏映雪昏迷前那句“贾似道…鸩杀弘庆帝…”瞬间有了更恐怖的指向!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饶是张辰心志坚韧,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秘闻冲击得心神剧震!如果苏映雪呓语为真…那贾似道弑君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百倍!这已不是简单的权臣倾轧,而是捅破天的弥天大罪!他握着木棍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就在这时,陈禹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响起:
“将军!”他快步上前几步,目光炯炯,完全无视了苏映雪那几句令人心悸的呓语——或者说,他此刻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个更迫切的希望点燃。他猛地举起手中那张兽皮舆图,枯瘦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用力指向远处天边一道横亘的、沉默而险峻的黑色山脉轮廓!
“看!黑山!”他的声音因急切而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疯狂,“舆图无误!那山…那山里有铁!露天矿脉!储量惊人!”
他猛地转头,目光扫过洼地里那些惊恐、茫然、饥饿的流民,最后炽热地定格在张辰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狂热:
“有了铁!这些被逼到绝路的流民,就能变成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将军!”陈禹的眼中燃烧着燎原之火,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告一个崭新的纪元——
“那黑山,就是您撬动这腐烂大梁江山的支点!是您…登天之阶的第一块基石!”
黑山如狰狞的巨兽匍匐在天际,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一层冰冷而沉重的血色。张辰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里沾染的泥污和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铁…矿脉…流民…登天之阶…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苍白的月牙痕。那冰冷的黑山轮廓,在他眼中,第一次燃烧起名为“野心”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