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轮缓缓驶入伦敦港时,浓稠的白雾如同浸透煤烟的羊毛毯,将圣保罗大教堂的尖顶裹得严严实实。纪白站在甲板边缘,攥着楚明寄来的地址单,中山装领口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起重机的轰鸣声中,他看见码头工人赤着脚搬运货物,冻得发紫的脚趾踩过结霜的木板,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纪先生!\"林婉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女裹着洗得发白的羊毛披肩,碎花连衣裙外罩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男式风衣,过长的袖口勉强遮住冻红的手指。她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袱,里面是在船上收集的旧报纸:\"听说伦敦的冬天能把人冻成冰雕,这些能卖点钱。\"
码头栈桥挤满了接船的人群。头等舱通道处,伊丽莎白身着墨色丧服走下舷梯,黑纱下的面容苍白如纸,蓟花勋章别在胸前格外刺眼。她身后跟着拎着樟木箱的仆人,箱角还沾着邮轮爆炸时的焦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等舱出口,爱尔兰移民们挤作一团,母亲用褪色的围裙裹住啼哭的婴儿,父亲肩上扛着全部家当——不过是几件补丁摞补丁的衣物和生锈的铁锅。
穿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纪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牛津街的橱窗里,镶钻礼服在煤气灯下闪烁,标价牌上的数字动辄几百英镑;而转过街角的巷弄,几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围着垃圾桶翻找食物,她们的裙摆沾满泥污,露出的小腿上布满冻疮。一个怀抱婴孩的年轻母亲拦住纪白,凹陷的眼窝里泛着绝望的光:\"先生,能给口奶钱吗?莉莉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艾琳·怀特在街角等候,她换下了干练的职业装,深灰色呢子大衣裹着曼妙身姿,红色围巾在白雾中格外醒目。\"欢迎来到雾都。\"她递给纪白一张《泰晤士报》,头版刊登着邮轮缉私的新闻,照片里查尔斯的脸被打上黑叉,\"要去东区看看吗?那里才是真实的伦敦。\"
东区的街道狭窄而阴暗,污水在石板缝中结冰。纪白看见纺织厂门口,女工们排着长队领取工资,她们的手指因长期浸泡在漂白剂中而溃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靛蓝色。街角的廉价公寓外,几个妇人正用木板封堵破碎的窗户,她们头上包着破旧的头巾,讨论着下周的房租又要涨价。
\"这里的妇女每天工作14个小时,\"艾琳指着远处的火柴厂,\"却换不来一顿饱饭。\"她翻开笔记本,上面记录着触目惊心的数据:童工日均工资6便士,成年女工每周收入2先令,而一磅面包就要4便士。说话间,一个推着小车的卖花女孩拦住他们,她的靴子破得露出脚趾,却还强笑着举起枯萎的雏菊:\"先生,买束花给这位漂亮的小姐吧?只要3便士。\"
黄昏时分,纪白来到白教堂区。街道上弥漫着腐肉与污水混合的恶臭,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垃圾堆里翻找可卖钱的物品。一个缺了门牙的男孩举起生锈的铁钉:\"先生,这个能换半便士!\"他身后,几个妇人正在分食发霉的面包,她们用围裙兜住掉落的碎屑,生怕浪费一粒。
夜幕降临,煤气路灯次第亮起,在雾中晕染出昏黄的光圈。纪白站在伦敦塔桥上,望着泰晤士河上穿梭的货船。远处,白金汉宫的灯火辉煌依旧,而桥下的贫民窟里,妇女们正用最后的木柴生火,试图熬过这个寒冷的夜晚。林婉清将收集的旧报纸卖给报童,换来的几个硬币被她紧紧攥在手心:\"这些钱,够买半块面包了。\"
雾气渐浓,纪白摸出楚明的来信。信纸上,好友描述的伦敦是学术的殿堂、文明的灯塔,可眼前的景象却如此残酷。他想起在邮轮上见过的奢靡晚宴,香槟酒肆意泼洒,而此刻的伦敦街头,无数人正在为一片面包挣扎。河风吹来,带着潮湿的寒意,纪白裹紧外套,朝着楚明信中提到的医学院走去。在这个雾都的夜晚,他忽然明白,自己要追寻的真相,或许比想象中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