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清平关南门大开。
周猛跨坐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五百弟兄。
他们每个人的马背上,都绑着一两个用破布烂衣扎成的人偶,随风摇晃,看着有些滑稽。
但此刻,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将军的计划,都记清楚了?”周猛最后确认一遍。
“记下了!”五百人声音决绝。
周猛不再多言,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手中长刀向前一指,厉声喝道:“出发!”
“轰隆隆……”
五百骑兵,却硬是跑出了一支千人大军的气势。
他们没有沿着官道,而是冲进了旁边的荒野小道。
士兵们将带来的破盾、铁锅系在马后,任其在崎岖的地面上拖行、翻滚,发出刺耳的噪音。
更有甚者,扯着嗓子,用半生不熟的西夏话胡乱叫骂,内容不堪入耳,专门问候西夏将领的祖宗十八代。
……
这番动静,第一时间就被南面西夏大军的斥候捕捉到了。
“报——”
“报!大将军!宋军主力正向我部方向突围,人数……人数众多,尘土蔽日,似有数千之众!”
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妹勒都逋的大帐。
帐内,这位西夏名将正对着沙盘,眉头紧锁。
听到禀报,他猛地抬起头,那张疤脸看不出喜怒。
“哦?向南突围?这叶归尘,是觉得本将的刀不够快,还是觉得拓跋焘和嵬名阿埋那两个废物不是废物了?”
一名副将上前一步,拱手道:“大将军,宋军狡诈,会不会有诈?”
“诈?”妹勒都逋冷哼一声,大手在沙盘上重重一拍,“他如今已是笼中困鸟,四面楚歌!除了向南突围,赶回平夏城,还能有什么花招?况且这一招已经在拓跋焘和嵬名阿埋身上用过,他定然知道我们会防备,此刻又闹出这般声势,生怕我们不知道他在突围,就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不去追堵,叶归此人必定就在这群逃兵之中!”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抓住叶归尘,这可是太后亲自点名要的功劳。他可不想跟任何人分。
“传我将令!”妹勒都逋翻身上马,“全军转向,给本将死死咬住这群南逃的宋狗!通知仁多保忠,让他从西侧兜底,封死他们所有退路!”
“遵命!”
号角声响彻荒原。
西夏军南路主力轰然转向,朝着周猛等人制造出的假象,一头猛扑过去。
而在马莲河边驻扎的拓跋焘和嵬名阿埋眼见妹勒都逋向南追去,自然不想让他独吞功劳,也拔营往南追赶。
看着远处火把如龙,叶归尘嘴角微微上扬。
鱼儿,上钩了。
“将军,周将军他们……”王铁牛凑了过来,脸上有些担忧。
虽说是演戏,可那是拿命在演,对手可是西夏最精锐的部队。
“放心,周猛知道该怎么做。”叶归尘收回目光,“他会把这群狼,引到足够远的地方去。”
他转过身,面对着剩下的近两千名将士。
“现在,轮到我们了。”叶归尘的声音并不高,“目标,归德堡!出发!”
没有多余的动员,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
士兵们默默地整理好行装,牵着战马,跟在叶归尘身后,从清平关的北门鱼贯而出。
大军再次踏上了东归的道路,直奔马莲河。
夜色,再次笼罩了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
马莲河畔,水声潺潺。
士兵们牵着马,站在冰冷的河水中,这一次,没人发出声音。连战马的嘴都被套上了嚼子,防止它们发出嘶鸣。
所有人都明白,这次渡河,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上一次,是声势浩大的“金蝉脱壳”。
这一次,是无声无息的“毒蛇出洞”。
河对岸,很可能还游弋着拓跋焘留下的斥候。
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叶归尘站在河水中,他目光如鹰,扫视着对岸。
“头儿,你说这帮西夏崽子,会不会想到咱们又杀回来了?”王铁牛压低了声音问道。
“他们想不到。”叶归尘同样低语,“人的思维,总有惯性。在他们眼里,归德堡已经是他们吃下去的肉,我们只会拼命远离。最危险的地方,此刻反而最安全。”
王铁牛咧了咧嘴,没再说话,只是心里对自家将军的佩服又多了几分。
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净想些阴招。
一个年轻士兵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进水里,旁边的老兵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的腰,年轻士兵吓得脸色惨白,连大气都不敢喘。
近两千人的队伍,在夜色中,如同一群幽灵,悄无声息地渡过了马莲河,重新踏上了东岸的土地。
成功渡河,全军没有丝毫停留。
叶归尘一马当先,辨明方向,直指归德堡。
……
周猛麾下的五百“诱饵”,个个都不是演戏的好手。他们一边跑,一边故意丢盔弃甲。
一面残破的宋字大旗被扔在小道边的草丛里,一只跑掉了底的军靴孤零零地躺在路中间……
生怕西夏大军发现不了。
这副仓皇奔命的狼狈景象,让妹勒都逋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给本将追!叶归尘就在里面!”妹勒都逋一马当先,似乎功劳唾手可得。
西夏铁骑震天动地,距离宋军后队越来越近。一些西夏弓骑手已经开始抛射,羽箭“嗖嗖”地从宋军士卒的头顶飞过。
“周头儿,再不散,屁股就要开花了!”一名亲卫抹了把汗,紧张地喊道。
周猛回头看了一眼,那黑压压追上来的西夏大军,好像是都过来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差不多了,该收网了!”
眼看就要冲进一片树林,周猛猛地勒住马,举起手中的横刀轻轻一磕,发出一声独特的刀鸣。
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暗号。
声落,令行。
原本还在亡命奔逃的五百宋军,瞬间四散分开。
他们三五成群,哪儿山高林密就往哪儿冲,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冲在最前面的西夏先锋部队,一下子扑了个空。
他们勒住战马,茫然四顾,前一刻还近在咫尺的敌人,此刻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了。
片刻之后,妹勒都逋率着大部队赶到。看着眼前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地狼藉的丘陵,他脸上的得意凝固了。
“人呢?”他声音干涩,“人去哪里了!”
“搜!给本将一寸一寸地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本将找出来!”
西夏士兵们散开搜索了半天,除了捡回来几件破烂衣甲,一无所获。
这时,一名副将脸色发白地跑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块破布,像是从某个宋军的包袱上扯下来的。
“大将军……您看这个……”
妹勒都逋一把夺过破布,只见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画了一只大王八,王八背上,还写着两个字:妹勒。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死死攥着那块布,手背青筋暴起。
“大将军,我们……我们恐怕是中计了。这根本不是宋军主力……”副将的声音越来越小。
妹勒都逋胸口剧烈起伏,周围的将领连大气都不敢喘。
突然,他猛地抽出腰间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旁边一块一人高的巨石上。
“啪!”
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叶!归!”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本将与你,势不两立!”
而此刻,叶归尘率领的破阵都主力,已经出现在了归德堡外的山丘上。
看着远处那座孤零零的堡垒,所有士兵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