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芜城外,风过花海,簌簌如低语。
铃鸢的墓并不显眼,只一方青石静卧于山坡之上,碑面素净。
然而四野芳菲环绕,玉线英蔓生如锦。
花瓣在风里轻颤,红色流光浮动,恰似故人衣袂未远,仍在这尘世翩跹。
郝陡司立于墓前,指尖悬在碑文上方寸许,终是未敢真正触碰。
那墓碑上写着,虞沉簪首徒,铃鸢之墓。
他唇角微抬,极为勉强的弧度,眼底却暗潮翻涌。
哀戚与执念交缠成网,将他整个人缚在其中,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大师姐,我来了。”
声线放得极轻,像是怕惊碎一场旧梦。
风掠过他垂落的白色袖口,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沉香。
是临行前,郝陡司特意熏染的,当年她最爱的味道。
这股味道,也常常萦绕在她自己的衣袖上。
“大师姐,我遇见个有趣的人。”
他忽然低笑,眼底却无半分欢愉。
修长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那玉片中央是镂空的,卡着一枚铜币。
青白的指节与莹润玉色相映,又沾染着晨光。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
语声渐弱,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一片玉线英的花瓣飘落碑上,他伸手欲拂,却在触及前倏然收手,任由那抹艳色停驻在“鸢”字最后一笔。
远处山岚渐起,暮色将云絮染成旧绢本上的淡赭。
郝陡司凝望天际,喉结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最终开口时,声线已平静得可怕:“宋韫辰活得很好。”
玉线英突然剧烈摇曳,花影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光斑。
他俯身,将自己带来的花置于碑前,艳红花瓣挨着青石,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但不会永远这么好。”
这句话轻得如同自语,却带着淬毒的笃定。
他最后抚过墓碑边缘,指尖在石料粗粝的质感间停留片刻。
风止的刹那,他转身离去,衣袂翻飞如折翼的鹤。
身后万千玉线英仍在摇曳,恍若无数未言之语,在暮色中无声燃烧。
.........
“咳咳,小白,我们开始正事吧!”
艾樊错伸了个懒腰,从客栈的窗边收回视线。
郝陡司一大早就没了踪影,说是去见故人,可直到日暮西沉,仍不见他回来。
艾樊错索性拉着白常韵下了楼,而这正事.... 指的是逛东芜的夜市。
东芜的夜市正热闹,沿街灯笼高挂,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人群最密集处,一个身着褐色短打的中年汉子,周围人唤他为老周
老周正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笑呵呵地拱手作揖:“各位父老乡亲,今日献丑了!”
小孩子们踮着脚,糖葫芦的糖渣黏在嘴角,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台上。
大人们则起哄道:“老周,别卖关子了!”
“赶紧的,让我们开开眼!不要再变之前的小花小草了,没新意。”
老周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在艾樊错和白常韵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咧嘴一笑:“那便献丑了!”
他双手一合,内力涌动,掌心忽地迸出一缕微光。
紧接着,他猛地向上一扬——
原本昏沉的暮色忽如破晓,无数细碎的光点自他掌心升腾而起,如萤火,又如星光,在半空中汇聚,盘旋。
下一瞬,那些光点骤然拉伸,变幻,竟化作一条条绚丽的飞鱼。
鱼身修长,鳞片泛着琉璃般的光泽,尾鳍如纱如绸,在夜风中舒展摇曳。
它们成群游弋于半空,宛如在水中一般自如。每摆尾一次,便有细碎的磷粉洒落,莹莹点点,似星雨坠尘。
艾樊错仰头望着,一时竟忘了呼吸。
他下意识伸出手,接住飘落的磷粉,可掌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触到。
他这才猛然回神,低声道:“差点忘了,再好看,也终究是幻术罢了。”
“哎呀,年轻人,你还是太年轻了。”
一道沙哑带笑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
艾樊错侧头,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正眯着眼瞧他。
老人衣衫陈旧,却收拾得齐整,一双眼睛浑浊却透着精光。
“这幻术也分厉害的,也分普通的。”
老人咂了咂嘴道,“这老周的幻术,普通极了,让人一眼就瞧出来。”
他突然凑近艾樊错,热气喷在艾樊错的耳侧,“而真正厉害的幻术,若没有外人点破,可是从始至终,都让人察觉不到呢。”
艾樊错皱眉:“比如说?”
老人嘻嘻一笑,枯瘦的手指搓了搓:“预知后事如何?当然是先给我钱了!怎么,年轻人,你想空手套白狼?”
艾樊错沉默一瞬,拱手道:“是我唐突,咱们江湖再见。”
他转身挤进人群,心里暗想:给钱是不可能的!他得勤俭持家,现在还要养小弟呢!
可老人的话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真正的幻术,是让人察觉不到的。
他重新挤进人群,找到白常韵,简短说了方才的事。
白常韵困惑地歪了歪头:“什么老人家?我刚才一直望向你,你旁边根本没人。原来你是同那老人家讲话吗?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鱼的漂亮呢喃。”
艾樊错猛地僵住。
他倏然回头,身后人群熙攘,糖葫芦的叫卖声,孩童的笑闹声交织成片,可完全没有那老人的身影。
可方才,分明有热气喷在耳畔,分明有人同他说话.......
他怔怔望向天空。
飞鱼仍在游弋,老周正乐呵呵地收着打赏。
磷粉如雨,落在围观者的肩头,发梢,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触到它们。
艾樊错忽然觉得背脊发凉,再次想起那老人的话。
“真正厉害的幻术,若没有外人点破,可是从始至终,都让人察觉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