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瑶那句“没有可能了”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地劈在我的心头，将过去的一切都彻底封存起来。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变得灰暗而寂静。
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每天都在不断减少，那日益猩红的颜色，就像某种冷酷的倒计时，无情地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和沉重。最初的几天，我感觉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和目标。
上课铃声在我耳边响起，不再是以往的上课信号，而是变成了一声声沉重的丧钟，每一次敲响都让我感到一阵恐惧和绝望。课本在我眼中也变得陌生起来，那些曾经熟悉的文字和公式，此刻却如同天书一般，让我无从下手。
就连平日里与我关系最好的兄弟们，他们那笨拙的安慰也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虽然能够听到声音，却无法真正触及到我的内心。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孤独而无助。
然而，就在我几乎要彻底沉沦的时候，方守恒的一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醒了我。他的话语振聋发聩，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和未来。沈听语那冰冷的理性分析，也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混沌的头脑。
而在内心深处，那点残存的不甘，就像几根微弱的丝线，虽然细若游丝，但却勉强维系着我那摇摇欲坠的理智。我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废掉，至少，不能在高考这个人生的重要节点上废掉。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一班的方向彻底收回，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狠狠地摁进题海。烟，戒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那缭绕的烟雾曾是逃避的港湾，如今更像自我毁灭的催化剂。我把剩下的烟连同打火机，一股脑塞给了向然。
“真戒了？”向然捏着那包烟，眼神复杂。
“嗯。”我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再抽，手抖，题都做不了。”
日子在麻木的刷题和刻意的遗忘中缓慢爬行。就在我以为生活只剩下黑白两色时，班主任方守恒在班会课上宣布了一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同学们，高考在即，弦绷得太紧也不好。学校决定，下周二组织我们高三年级最后一次研学活动，目的地——赤水土城，红色圣地，去感受一下革命先辈‘四渡赤水’的智慧与坚韧！放松心情，也汲取点精神力量！希望大家珍惜这高中时代最后的集体出行！”
最后一次研学——赤水土城，这个地名仿佛是一把神奇的钥匙，轻轻地转动，便打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门。高二时的那次研学活动，如同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在我的脑海中徐徐展开。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和叶瑶挤在同一排座位上，她的身体微微倾斜，靠在我的肩膀上，仿佛一只疲倦的小鸟找到了温暖的栖息之所。我们分享着同一副耳机，音乐像一条轻柔的溪流，在我们之间流淌。她的发丝如丝般柔软，偶尔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微痒，那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让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颤。
那些画面如同褪色的老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但却带着一种甜蜜的刺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教室里原本压抑的气氛，此刻也被同学们的欢呼声和议论声所打破。对于我们这些被试卷和压力淹没的学生来说，这次研学活动无疑是黑暗中的一道微光，给我们带来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就连一向沉稳的周遇安，此刻也难掩兴奋之情，他激动地拍着桌子，大声喊道：“总算能喘口气了！憋死老子了！”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让我心中那丝久违的轻松感愈发强烈起来。
或许，这真的是一个契机，一个让我们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教室，去感受大自然的美好，去放松心情的契机。哪怕只是短暂的，也足以让我们在紧张的学习生活中，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天地。
研学前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学校附近的小卖部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后，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我就被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零食吸引住了目光。薯片、辣条、巧克力、果冻……各种零食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我的目光在货架上扫视着，突然，它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某个角落。
那个角落里，曾经摆放着她最喜欢的芒果干和草莓味软糖。每次来小卖部，她都会直奔那个角落，拿起芒果干和软糖，然后露出满足的笑容。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那个空荡荡的角落，仿佛还能看到她站在那里挑选零食的身影。
指尖微微颤动着，几乎要伸过去，想要像以前一样拿起那些芒果干和软糖。然而，就在我的手指快要碰到它们的一瞬间，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我不是来给她买零食的。这次，我只买我自己想吃的，买给大家吃的。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个角落。
我开始在货架上挑选其他的零食。我拿起几包周遇安爱吃的烤肉味薯片，又拿了向然喜欢的泡椒凤爪，还有谢云归可能会接受的苏打饼干。最后，我走到坚果区，想起沈听语是个学霸，应该不介意来点补充脑力的坚果。
选完这些后，我走到收银台，把零食都放在了柜台上。收银员微笑着问我：“就这些吗？”我点点头，然后从钱包里掏出钱付了账。
当我走出小卖部时，手里提着一大袋零食，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这些零食里没有她喜欢的芒果干和草莓味软糖，但我也知道，这是我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我撕开一包最辣的牛肉干，塞进嘴里，感受着那股辛辣在舌尖蔓延开来。或许，这种辛辣能够刺激一下我那已经麻木的味蕾和神经，让我不再去想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
研学当天，天刚蒙蒙亮。宿舍楼还沉浸在睡梦中，我已悄然起身。心里有种莫名的迫切，像是要逃离什么，又像是要抓住这最后的什么。洗漱完毕，发现谢云归的床铺也空了。他正坐在书桌前，就着台灯光，安静地看着一本《高等数学选讲》。
“早。”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毫无波澜。
“早。”我应了一声。两个“早鸟”默契地收拾好东西，迎着清晨微凉的空气，走向寂静的教学楼。
出乎意料，教室里竟然已经来了不少人。周遇安顶着鸡窝头打着哈欠，向然在兴奋地清点他的零食库存，连沈听语都早早坐在了座位上，膝上摊着一本单词书。最后一次集体出行，兴奋和珍惜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
上车时，座位安排有些随意。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放好包，身边的位置便落下一道身影。清淡的皂角香气传来——是沈听语。
她坐下，调整了一下坐姿，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渐渐苏醒的街道。车子启动，驶离校园。车厢里渐渐热闹起来，有人开始分发零食，有人提议唱歌。
沉默了一会儿，沈听语清冷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最近……怎么样？”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心里。还在想叶瑶？”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我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想？或许吧。但想也没用。就像你说的，想多了是深渊。” 我转过头，看向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就算心里还有她，那也是高考完以后……很远很远的事了。现在，我只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喘口气。然后……回去继续。”
沈听语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最终，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策略正确。情绪需要出口。”
就在这时，旁边车道一辆同样载满高三学生的大巴缓缓超车，与我们并排而行。车窗敞开着，一张张兴奋的脸庞清晰可见。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定格在其中一张脸上。
叶瑶。
她靠窗坐着，正侧头和旁边的顾今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她的目光也下意识地转向了我们这边。
四目相对。
隔着两扇车窗，隔着短短的距离，隔着喧嚣的车流和人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零点一秒。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清澈的眼眸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清晰的惊愕，甚至……一丝慌乱？像是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看到我。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我，又扫过我身边的沈听语，那眼神复杂难辨。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像擂鼓般疯狂撞击胸腔！一股强烈的酸涩和一种被“抓包”般的狼狈感瞬间席卷全身！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转回头，不再看她，假装若无其事地对沈听语说：“看，那边好像是我们学校另一个校区的车？”
拙劣的掩饰。
沈听语没有看窗外，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脸上，将我刚才那瞬间的僵硬、躲闪和强装的镇定尽收眼底。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流动的光影，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别装了。”她毫不留情地戳破，“我都看见你俩对视了。”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伪装，看到了我内心的兵荒马乱：“而且，她后面坐的，是顾清屿和张池。顾清屿当时……正递给她一包零食，看起来是她喜欢的那种芒果干。顾今在吃他递过去的另一包。”
沈听语的描述精准而残酷，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将我最不愿看到的画面清晰地解剖在我面前。顾清屿的体贴，叶瑶的接受，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这些画面在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中，其实已经像烙铁一样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握着零食袋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是啊，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对视的那一瞬间，心里那座好不容易垒起的堤坝，瞬间就被汹涌的酸涩和钝痛冲垮了一角。
“没什么。”我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这种场面……要我经历多了，大概……才能真正免疫吧？才会……真正走出来。” 这话是说给沈听语听的，更像是在给自己催眠。
沈听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从我放在腿上的零食袋里，拿起一小包坚果，拆开，安静地吃了起来。
为了尽快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以及内心翻涌的情绪，我使出浑身解数，拼命让自己融入车厢里那逐渐高涨的氛围之中。周遇安和向然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开始带头唱起歌来。他们的歌声虽然跑调得厉害，但却充满了无尽的感染力，让人不禁想要跟着一起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们一起吼了起来。尽管我的声音有些嘶哑，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难听，但我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内心的烦闷和痛苦统统释放出来。
唱完歌后，我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将自己买来的零食分发给周围的同学们。我把那袋辣味十足的牛肉干塞进嘴里，任由那股强烈的辣味在口腔中肆虐，试图用这种强烈的刺激来压住喉咙处的哽咽以及心口的闷痛。
“江哥大气！”
“谢了兄弟！”
“这牛肉干够劲啊！”
同学们的感谢声和欢笑声此起彼伏，暂时驱散了笼罩在我心头的那片阴霾。
车子缓缓地驶离市区，窗外的景色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原本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被连绵的青山和蜿蜒的赤水河所取代。阳光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的金光，美不胜收。
随着车子的前行，红色圣地土城也慢慢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那古朴的街道、斑驳的墙壁，仿佛都在诉说着当年的烽火硝烟，让人不禁心生敬畏之情。
在参观四渡赤水纪念馆时，在狭窄的红军街上，在那些承载着厚重历史的遗迹旁，我又一次远远地看到了叶瑶的身影。
她正和顾今、顾清屿他们走在一起，听导游讲解着什么。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刻意避开我的视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这边。
没有开口。没有笑容。只有极其短暂的眼神交汇。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没有任何波澜。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我点了点头，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其短暂、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类似打招呼的表情？随即，她便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听讲解。
像对待一个最普通、最疏远的同学。
一个……点头之交的陌生人。
这个无声的、带着距离感的“招呼”，像一阵微风吹过心湖，只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便迅速归于平静。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深沉的、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释然？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安静了许多，大家都有些疲惫。我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赤水河的波光在远处闪烁。
研学结束了。
高中时代最后一次集体远行，画上了句号。
那些关于青春、关于初恋的喧嚣与疼痛，似乎也被暂时留在了那座红色的土城里。
接下来，是该回到现实了。
回到那座名为“高考”的孤城，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