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潜器“蛟龙-7”的球形载人舱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引擎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却压不住舱内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陈野被固定在特制的医疗支架上,脸色如同死人般灰败。他右肩处被罗帅用战场急救手段粗暴处理的断口,覆盖着厚厚的凝血绷带和快速凝固的止血凝胶,但暗红色的血渍依旧透过绷带边缘不断渗出,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积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他闭着眼,额头上布满冷汗,牙关紧咬,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无边的痛苦和失血的眩晕。
林夏瘫坐在旁边的座椅上,全身湿透,冰冷的海水顺着发梢和作战服滴落。氧气面罩早已摘下,露出她同样苍白如纸的脸颊,嘴唇因寒冷和脱力而泛着青紫色。她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血丝的泡沫,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发出艰难的嘶鸣。肋骨断裂的剧痛让她无法挺直腰背,只能虚弱地蜷缩着。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左手——缠着的绷带被海水浸透,松散开来,露出底下被陈野失控能量灼伤后、又被深海高压和剧烈运动摧残的恐怖景象:皮肤焦黑溃烂,部分肌肉组织外翻,深可见骨。神经的严重损伤让那只曾经稳定如磐石的手,此刻如同枯萎的树枝般无力地垂着。
但她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固定在支架上的陈野。那双因疲惫和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沉的痛楚和无法言喻的担忧。她看着他那条空荡荡的右肩,看着绷带下不断渗出的鲜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她想伸出手去触碰他,哪怕只是给他一点冰冷的安慰,但身体的剧痛和那只废掉的手,让她连抬起手指都做不到。只能这样看着,用目光无声地传递着千言万语。
罗帅站在舱门旁,背对着他们,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他身上的抗压服布满刮痕和凹陷,沾满了浑浊的泥浆和暗绿色的污染残留物。他没有处理自己身上的擦伤和淤青,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燃烧着余烬的眼睛,死死盯着舷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正在逐渐被甩在身后的墨色深渊。“欧米茄摇篮”遗址在爆炸和崩塌后,只剩下翻滚的泥沙和惨绿荧光的余烬,如同一个正在缓缓沉入地狱的巨兽坟场。
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陈野的断臂,林夏的重伤,基地深处那恐怖的核心自爆…这一切的代价,沉重得几乎让他窒息。而那个被摧毁的“欧米茄”核心…真的就是一切的终结吗?那股冰冷腐朽的力量,真的被彻底湮灭了吗?他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和沉重的疑虑。
“键盘!报告情况!” 罗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打破了舱内的死寂。
“报告罗队!‘蛟龙’船体中度损伤,外部传感器损毁70%,机械臂液压系统泄漏严重,但主推进系统和生命维持正常!正在按预定路线上浮!预计抵达‘破浪号’位置还需一小时四十分钟!” 键盘的声音同样疲惫,但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锚链’和‘深喉’状态稳定,正在监控外部环境。”
“联系‘破浪号’!汇报情况!询问林夏坠海后救援进展!” 罗帅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键盘迅速操作。几秒钟后,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破浪号’收到!轮机长报告:袭击者已被击退或歼灭!船体破损处完成紧急封堵!林队…林队她…” 键盘的声音顿了一下,看向虚弱蜷缩的林夏,“…是被林队自己…游回来的!她昏迷在船尾救生网附近,被船员及时发现!目前正在医疗舱抢救!生命体征微弱,但…还活着!”
这个消息如同强心针,瞬间刺破了舱内沉重的阴霾!
林夏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混合着血沫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滑落。是庆幸,是后怕,更是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竟然真的做到了!从万米深渊,硬生生游了回来!
罗帅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键盘:“确认?”
“确认!轮机长亲自确认!林队…创造了奇迹!” 键盘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敬佩。
罗帅的目光转向林夏,那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后怕,有难以言喻的沉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在昏迷的陈野身上,落在那条空荡荡的右肩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和…痛惜。这个兵王,为了摧毁那个恶魔的源头,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
“‘破浪号’医疗舱情况如何?能处理陈野的伤势吗?” 罗帅的声音低沉下去。
键盘迅速沟通,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破浪号’医疗舱在袭击中受损严重!设备大部分损毁!军医报告…陈队的断臂伤…是高温能量瞬间熔断,创面极其复杂,污染残留严重!船上…不具备处理条件!必须尽快送回陆地!否则…感染和持续失血风险极高!”
陆地…还有至少两天的航程!陈野能撑到吗?
沉重的压力再次如同巨石般压在罗帅肩头。他看着陈野灰败的脸,看着那不断渗血的绷带,又看看虚弱到极点的林夏。两个重伤员,一条千疮百孔的船,外面是危机四伏的海洋和虎视眈眈的“基石”残敌…
就在这时!
“警告!侦测到高速水下目标接近!数量三!方位正前方!距离五千米!速度极快!识别信号…未知!非‘破浪号’!” 键盘惊恐的声音再次炸响!同时,深潜器的被动声呐发出尖锐急促的警报声!
“什么?!” 罗帅瞳孔骤缩!刚脱离深渊,又遇强敌?
“提升战备!规避机动!准备接敌!” 他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嘶声怒吼!疲惫和伤痛被抛在脑后,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威胁到他身后这两个用命换回一线生机的战友!
“蛟龙”尾部推进器发出过载的尖啸,强行在深海中做出规避动作!舱内所有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一侧!
剧烈的颠簸中,一直昏迷的陈野似乎被惊动。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视线模糊而涣散,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舱顶冰冷的金属板上。
剧痛…无边的剧痛…从右肩的空缺处,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般的呻吟。
这微弱的呻吟,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林夏耳边!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陈野睁开的双眼!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引擎的轰鸣、警报的嘶叫、颠簸的震动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陈野的眼神空洞、迷茫,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丝茫然无措的空洞。他看着林夏苍白流泪的脸,看着她那只无力垂落的、焦黑溃烂的手,似乎想努力理解发生了什么。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夏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和茫然,看着他右肩处那刺目的空缺,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巨大的悲痛和心疼让她几乎窒息。她不顾肋骨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抬起那只废掉的左手,想要触碰他,想要告诉他…她还活着,他也要活下去…但手臂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根本无法抬起。
泪水更加汹涌地滑落。她只能用那双饱含千言万语、充满了无尽痛楚与无声守护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陈野。
陈野涣散的瞳孔,在林夏那无声的、饱含泪水的凝视中,似乎找回了一丝焦距。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泪,看到了她那只废掉的手,也…隐约看到了自己右肩处的空缺。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混合着失去肢体的幻痛、虚弱和茫然无措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眼神中的痛苦和茫然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崩溃的脆弱所取代。
就在这时,罗帅那沾满油污和血渍的手伸了过来。掌心里,静静躺着半块…沾着些许白色奶油的奥利奥饼干。
饼干在舱内惨白的灯光下,蓝色的包装纸依旧刺眼。
罗帅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半块饼干,极其缓慢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塞进了陈野还能动的左手手心。他的动作有些粗粝,眼神却异常复杂——有痛惜,有沉重,有不容置疑的命令,也有一丝…属于兄长的、笨拙的安慰。
陈野的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半块饼干。冰凉的包装纸触感,混合着奶油的甜腻气息,透过皮肤传来。这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和味道,如同穿越了漫长而黑暗的时空隧道,将他从崩溃的边缘,短暂地、艰难地拽回了现实。
童年冰冷的囚笼、女人丢下的饼干、培养槽里的剧痛、爆炸的闪光、断臂的撕裂…无数的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炸裂!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握着饼干的左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灰败的脸上,肌肉痛苦地扭曲着。最终,所有的痛苦、茫然、脆弱,都化作了眼角两道无声滑落的、混合着血丝的浑浊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他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医疗支架,肩膀无法抑制地、无声地耸动着。断臂的剧痛、战友的重伤、未知的强敌、沉重的未来…所有的重压,在这狭小、冰冷、充满血腥味的归途船舱内,都化作了左手掌心那半块廉价的、沾着奶油的奥利奥饼干,和那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泪。
林夏看着陈野无声的崩溃,泪水也无声地流淌。罗帅背过身,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声呐屏幕上那三个不断逼近的致命光点。
深潜器在冰冷的海水中艰难上浮,警报声如同丧钟,在通往未知生死的归途上,一声声,敲打着每个人紧绷欲断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