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王九龙那个嘶哑破碎却斩钉截铁的“接”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病房死寂的空气,也彻底点燃了这座名为“复健”的炼狱。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味仿佛瞬间被一股无形的硝烟取代,沉重而灼热。
从那一刻起,复健室不再是单纯的恢复场所,它变成了一个倒计时的战场。每一分钟都被压榨到了极致。沈医生那张素来沉稳的脸上也罕见地染上了凝重,训练计划被重新修订,强度、密度、针对性都提升到了近乎残酷的程度。
目标只有一个:天津小园子,《未央宫》。
王九龙变了。他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退缩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执念。疼痛的嘶吼和咒骂依旧,但里面少了绝望的宣泄,多了咬牙切齿的狠劲,每一次对抗器械,每一次拉伸粘连到令人牙酸的肌肉,每一次调动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肌力,都像是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进行一场不死不休的搏杀。
“呃啊——!再来!”
“沈毅!没吃饭吗?!用点力!”
“不够!还不够!再来一组!”
汗水不再是流淌,而是如同暴雨般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一层又一层的康复服,在地板上洇开大片深色的水迹。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透支极限的灰白,嘴唇被咬破结痂又再次咬破,眼底的血丝狰狞如蛛网。支撑身体的右臂肌肉因为过度负荷而虬结隆起,青筋暴突,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肌肉纤维濒临断裂的呻吟。那条被护具包裹的左臂,在反复的、高强度的刺激下,依旧僵硬笨拙,每一次微小的角度变化都伴随着清晰的骨痛和肌肉撕裂感,但他不再抱怨,只是用更凶狠的眼神和更疯狂的发力去对抗。
沈医生成了最严苛的教官,精准地掌控着濒临崩溃的边缘。而我,则成了这场疯狂战役中沉默的后勤兵。在他被剧痛折磨得眼前发黑、摇摇欲坠时,用尽全身力气支撑住他汗湿沉重的身体;在他短暂休息、喉咙干得像火烧时,及时递上温度刚好的水;在他因某个动作反复失败而濒临暴走边缘时,用平静而固执的存在,无声地提醒他——没有退路。
“林晚!毛巾!” 一次高强度的肌力训练后,他瘫在复健床上,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破碎得像破锣。
我立刻拿起温热的毛巾,小心地避开他左臂的护具,擦拭他脸上混合着汗水、泪水和血丝的污迹。动作尽可能轻柔,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皮肤下滚烫的温度和无法控制的细微痉挛。他的目光涣散地落在天花板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颌不断滴落。
就在毛巾擦过他汗湿的鬓角时,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毫无征兆地、猛地抬起,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依赖。他的掌心滚烫,汗水黏腻,五指深深陷入我的皮肉,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依旧望着天花板,没有看我,只有沉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复健室里回荡。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占有意味的触碰,让我身体猛地一僵。手腕被攥得生疼,但我没有挣扎。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沉重感涌上心头。这不再是暴君的惩罚,也不是困兽的撕咬,这是战士在精疲力竭后,对身边唯一支撑物的、无意识的抓握。是信任?还是别无选择的依赖?
几秒钟后,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手指猛地一松,力道瞬间卸去。那只滚烫的手无力地滑落,垂在身侧。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我手腕上被他掐出的红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随即又迅速被浓重的疲惫和空洞淹没。他别过脸去,不再看我。
复健室的灯光惨白地照着我们两个人。汗水、疼痛、沉默,还有那转瞬即逝又沉重无比的触碰,在空气中无声发酵。
张九龄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听秦霄贤说,他最近被社里派去外地处理一个紧急的演出纠纷,一时脱不开身。但他每天雷打不动地打来视频电话。屏幕里,张九龄的脸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看着王九龙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担忧。
“九龙!怎么样?今天感觉好点没?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累着了?” 张九龄的声音隔着屏幕传来,带着焦急,“我给你寄的虫草和燕窝收到了吗?让护工…让林晚炖给你喝!必须喝!补元气!”
王九龙通常只是对着屏幕,极其简短地“嗯”一声,或者不耐烦地皱皱眉:“知道了,啰嗦。” 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复健计划表上,或者沈医生刚给他做的关节活动度记录上,对张九龄的嘘寒问暖显得心不在焉。
秦霄贤成了我和王九龙之间最活跃的“信使”。他依旧会趁着没人注意,像只机敏的兔子溜进来,把止痛药塞给我,或者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
“九龄哥快急疯了,天天打电话问我你的情况…我…我哪敢说实情啊,就说恢复挺好的…” 秦霄贤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他偷偷看了一眼正在窗边、对着复健计划表皱眉沉思的王九龙,压低声音对我说,“林晚,你脸色…真的很差。胃还疼吗?药按时吃了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个…郭老师那边…《未央宫》的唱词和走位本子,孟哥让我偷偷拿来了…九龙他…他晚上都在偷偷背,对着镜子比划…好几次我半夜起来,看他房间灯还亮着…”
我的心猛地一揪。偷偷背词?半夜练习?他这是在燃烧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力!胃部那熟悉的、持续的钝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混合着巨大的担忧和无力感。
“秦霄贤!” 王九龙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悦,“鬼鬼祟祟嘀咕什么呢?东西拿来!”
秦霄贤吓得一哆嗦,连忙把手里一个薄薄的、印着德云社水印的蓝色文件夹递过去。王九龙一把抓过,像护着什么珍宝,立刻翻开,眼神专注而急切地扫过上面的文字和图示,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某个身段动作,口中念念有词。
看着他这副近乎魔怔的样子,看着他灰败脸上那病态般的执拗,我胃里一阵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我死死捂住嘴,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时间在汗水、疼痛和无声的焦灼中,滑向了初冬。窗外的梧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距离天津小园子的演出,只剩最后三天。
王九龙的身体状态,在沈医生堪称“魔鬼”的压榨和他自身燃烧生命般的坚持下,达到了一种极其微妙的、紧绷到极限的临界点。左臂的活动范围比之前有了明显改善,虽然依旧僵硬笨拙,疼痛如影随形,但一些基本的、幅度不大的舞台动作,在护具的支撑下,勉强能够模仿出来。肌力也恢复了一些,至少支撑他站立和缓慢行走已不是问题。然而,代价是巨大的透支。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色是一种长期疲劳和疼痛折磨下的蜡黄,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两簇近乎疯狂的火焰,亮得惊人,也…脆弱得惊人。
出发去天津的前一晚。
沈医生最后一次检查完王九龙的状况,表情异常严肃。他合上记录本,看向王九龙,声音低沉而郑重:“王九龙,我能做的,已经做到极限了。剩下的路,靠你自己走。记住,你的身体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崩断。在台上,量力而行。疼痛是信号,不是敌人,学会和它共处,而不是硬抗。明白吗?”
王九龙靠在床头,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
沈医生又转向我,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林晚,他的身体状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台上,你就是他的眼睛,他的支撑。有任何不对劲,立刻想办法提醒他,或者…直接干预。责任重大,明白吗?”
“明白,沈医生。” 我低声应道,感觉肩上的担子又沉重了几分。
沈医生叹了口气,拍了拍王九龙的肩膀(避开左臂),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王九龙。空气里弥漫着药味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汗水和疲惫的气息。他依旧闭着眼,呼吸有些粗重。窗外的夜色浓重,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明天,就是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是凤凰涅盘,还是彻底坠落深渊?
巨大的压力像冰冷的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胃部的钝痛持续了一天,此刻似乎变得更加顽固,隐隐带着灼烧感。我默默地收拾着明天出发要带的行李——他的护具、止痛药、缓解肌肉紧张的药膏、保温杯…动作机械而麻木。
“林晚。” 他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沙哑。
我动作一顿,抬起头。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直直地看向我。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暴戾、阴鸷,也没有了复健时的疯狂执念,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明天…”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要是…在台上…撑不住了…倒下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就…把我弄下来…别…别让师父…让观众…看见…太难看…”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他这是在交代后事吗?他对自己…已经绝望到这种地步了?
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我瞬间泛红的眼眶和紧咬的嘴唇,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那片深沉的疲惫。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朝着床头柜的方向,微微动了动手指。
那里,放着一杯水。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端起水杯,走到床边,将吸管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他微微张开嘴,含住吸管,小口地啜饮着。温润的水流滋润着他嘶哑的喉咙。病房里只剩下他吞咽的声音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
他喝了很久,很慢。最后,他松开了吸管,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虚无,却多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像是审视,像是探究,又像是…一种迟来的、带着沉重代价的…确认?
“林晚,” 他的声音因为水的滋润,稍微清晰了一点,却依旧沙哑低沉,“我这条胳膊…这条命…算是…栽你手里了…”
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愧疚、痛苦、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明天…”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认命和最后一丝不甘的决绝,“…台上…你要是…敢给我掉链子…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这恶狠狠的威胁,此刻听来,却像是一种扭曲的、带着血腥味的…托付。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东西,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沉重的、不容置疑的黑暗。
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我默默地放下水杯,拿起温热的毛巾,走到床边。避开他受伤的左臂,开始轻轻擦拭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动作很轻,很慢。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也没有闭眼。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任由我的动作。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深刻的疲惫纹路和深陷的眼窝,清晰得令人心碎。
毛巾拂过他紧蹙的眉心时,他似乎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沉重得如同整个世界的落幕。
……
天津,德云社小园子。
后台的空气像被压缩过,弥漫着浓重的油彩味、汗水味、还有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化妆镜前明亮的灯光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带着不同寻常的凝重。孟鹤堂对着一面小镜子,一遍遍调整着大褂的领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周九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鼓点。秦霄贤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狭窄的后台通道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背词还是在祈祷。
最角落的化妆台前,王九龙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穿着崭新的靛蓝色绣银线大褂,衬得他本就瘦削的身形更加单薄。脸上打了厚厚的粉底,试图掩盖那病态的蜡黄和浓重的黑眼圈,但深陷的眼窝和过于突出的颧骨,依旧透着一股透支生命的憔悴。化妆师小心翼翼地为他勾勒着眉眼,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他闭着眼,任由摆布,紧抿的唇线绷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被特殊设计过、能最大限度隐藏护具的宽大袖口下,左手的手指微微蜷缩着,藏在袖中,无法抑制地颤抖。
空气里,只有粉刷扫过皮肤的细微声响,和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
我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胃部的疼痛从昨晚开始就持续加剧,此刻像有一把钝刀在里面反复搅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灼烧感和恶心。冷汗浸湿了内里的衣衫,粘腻冰冷。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紧绷到极致的、如同满弓之弦的张力,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每一次他因化妆师触碰而细微的瑟缩,每一次他睫毛因疼痛而无法控制的颤动,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巨大的担忧和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我淹没。
“九龙,” 孟鹤堂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走了过来,拍了拍王九龙的肩膀(右肩),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眼神却异常凝重,“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师父在下面看着呢,观众都是自己人。就当…回家亮个相。”
王九龙缓缓睁开眼。镜子里映出他上了妆的脸,那双眼睛在油彩的勾勒下,似乎恢复了几分昔日的轮廓,但眼底深处,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他没有看孟鹤堂,只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诀别。
“嗯。” 他沙哑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孟鹤堂还想说什么,看了看他的脸色,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走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后台的气氛越来越凝重。终于,前台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叫好声——上一个节目结束了。报幕员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晰地传了进来:
“接下来请您欣赏,《未央宫》,表演者——王九龙!”
轰!
后台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王九龙身上!
王九龙的身体猛地一僵!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瞬间攥紧,骨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镜子里,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收缩,脸色在厚重的油彩下也瞬间褪尽血色!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擂鼓般的心跳!左臂护具下的伤口开始疯狂地叫嚣,尖锐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上台!那个吞噬了他的舞台!那个埋葬了他荣耀的深渊!他要去面对它了!拖着这具残破的身躯!
逃!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出!
就在这时,一只手,坚定而有力地,稳稳地托住了他剧烈颤抖的右臂肘弯!
那只手,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九龙猛地侧过头!
是我!
我站在他身侧,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胃部的剧痛让我几乎站立不稳。但我挺直了脊背,迎上他布满血丝、充满惊惶和恐惧的眼睛。我的嘴唇也在微微颤抖,但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却清晰:
“别怕。”
“我扶你上去。”
“像复健时那样。”
“站住了,就…别倒下!”
我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和他如出一辙的、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我们两个人的命,都押在了这一刻!
王九龙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惊惶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剧烈翻涌,最终被一种更加汹涌的、破釜沉舟般的火焰彻底吞噬!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像拉动破旧的风箱!
他不再看镜子,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利箭,猛地射向通往舞台的那道厚重的、猩红色的侧幕!
然后,他那只被我托住的、依旧在剧烈颤抖的右手臂,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撑着化妆台,将自己沉重而僵硬的身体,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从椅子上——撑了起来!
“走!”
一个沙哑破碎、却带着斩断所有退路般决绝的音节,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猩红色的侧幕,如同地狱的入口,在我们眼前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刺眼的舞台追光灯如同熔化的白金,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倾泻而下!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音波,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猛地撞击而来!
“九龙!!!”
“啊——!!!”
“王九龙!!!”
台下,是黑压压的、攒动的人头,是无数双狂热期盼的眼睛,是亮成一片闪烁海洋的手机屏幕!那曾经带给他无上荣耀的光芒,此刻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视网膜!巨大的眩晕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右腿膝盖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沉重而僵硬的左臂像巨大的累赘,牵扯着全身的平衡!
完了!
巨大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只被我死死托住的右臂,猛地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如同钢筋般瞬间绷紧!硬生生地将他即将倾倒的身体,重新拽了回来!
他站住了!
在舞台中央,在万众瞩目之下,在足以将他灵魂都碾碎的声浪之中!
他站住了!
虽然身形有些佝偻,虽然左臂在宽大的袖袍下依旧僵硬地垂着,虽然脸上厚厚的油彩也掩盖不住那透支生命的灰败和剧痛带来的扭曲…
但他,真真切切地,站在了那里!
站在了那个曾经将他打入地狱,如今又将他逼上绝路的舞台中央!
追光灯的光柱将他笼罩,在他身后投下一个巨大而沉重的影子。
死寂。
仅仅一秒的死寂。
紧接着,台下爆发出更加疯狂、更加炽热的掌声和尖叫!如同海啸般几乎要掀翻屋顶!
“王九龙!!”
“好样的!!”
“爷们儿!!!”
王九龙的身体在巨大的声浪中微微颤抖着。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混合着油彩滑落。他的目光穿过刺眼的光幕,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不易察觉地,掠过了侧幕条的方向——我藏身的位置。
那眼神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绝望,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燃烧灵魂般的、孤狼般的桀骜和疯狂!
然后,他微微张开了干裂的、涂着口脂的嘴唇。
一个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挣扎而出,带着血与火的烙印,清晰地响彻了整个沸腾的小园子:
“列位——”
“劳您驾——”
“今儿个——”
“咱伺候您一段儿——”
“《未央宫》——!”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话音落下的瞬间,早已准备好的弦乐师猛地一抖弓弦!
“铮——!”
一声高亢、凄厉、带着金戈铁马之气的京胡过门,如同裂帛,骤然撕破了鼎沸的人声!瞬间将所有人的心神拉入了那个肃杀悲怆的未央深宫!
王九龙的身体随着那声过门,猛地一震!他完好的右手猛地抬起,宽大的袍袖在空中划过一个沉重而滞涩的弧度!左臂在袖中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但他强行挺直了脊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仿佛那里站着索命的吕后,站着冤死的韩信!
他开口了。
“尊一声——列位——听端详——”
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气息不稳,甚至有些地方微微走调破音。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清越洪亮,圆润饱满。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艰难地切割着空气。
台下瞬间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担忧,聚焦在他身上。
王九龙似乎被这瞬间的寂静刺痛,身体又是一晃!巨大的恐慌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袭来!左臂的剧痛疯狂叫嚣!他想后退,想逃离这可怕的光圈!
就在这时!
侧幕条后,一道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绳索,牢牢地系在了他的后背上!
那目光里没有失望,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支撑和催促!
王九龙猛地一咬牙!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他强行稳住气息,无视了喉咙口的腥甜和左臂钻心的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下一句唱词,以一种更加嘶哑、更加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力量的方式,生生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陈豨本是——英雄将——”
“他忠心——赤胆——保汉王——!”
依旧是沙哑的,走调的,气息短促得几乎接不上。但这一次,那声音里多了一种东西!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骨头缝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倔强和力量!像垂死野兽的咆哮!
台下的观众似乎被这声音里的某种东西击中了!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不是对技巧的赞赏,而是对这份不屈意志的敬意!
“好——!!”
“九龙——撑住——!!”
王九龙仿佛被这声浪注入了一丝力量。他完好的右手猛地一甩袍袖,动作依旧沉重笨拙,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他向前踉跄了一步,身体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被冤杀的将军!
“未央宫——设下了——天罗网——”
“他好比——蛟龙——困在浅水塘——!”
唱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凄厉!他完好的右手猛地指向虚空,指尖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左臂在袖中无法控制地痉挛着,牵扯着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但他强撑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那个指向的动作!脸上的油彩被汗水冲刷出一道道沟壑,露出底下惨白的底色,混合着痛苦和狰狞!
他唱不下去了!气息彻底紊乱!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纸磨过!眼前金星乱冒!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他即将彻底崩溃的瞬间!
侧幕条后,一个微不可查的、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吸气声,极其轻微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个声音…是林晚!
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濒临涣散的意识!王九龙猛地一激灵!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他看到了台下无数双期盼的眼睛,看到了师父郭德纲坐在前排那凝重的面容!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和最后一丝骄傲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烧尽了所有的退缩!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血腥味!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将最后一句唱词,以一种近乎泣血的、破碎却无比清晰的嘶吼,送了出去!
“这才是——鸟尽——弓藏——!”
“未央深宫——埋——忠——骨——!!!”
最后一个“骨”字,带着长长的、颤抖的拖腔,如同杜鹃啼血,在弦乐凄厉的伴奏中,戛然而止!
王九龙的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右腿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直地向前栽倒!
“九龙——!!!”
台下一片惊呼!
就在他即将重重砸在舞台地板上时,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侧幕条后扑了出来!
是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踉跄地撑住了他轰然倒塌的身躯!
他的重量如同山岳般压下来,砸得我眼前一黑,喉头瞬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胃部那持续了一整晚的、如同刀绞般的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像有一把烧红的烙铁在里面疯狂搅动!
“噗——!”
一大口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无法控制地从我口中狂喷而出!
殷红的鲜血,如同凄厉的泼墨,瞬间溅满了王九龙靛蓝色的崭新大褂前襟!也溅在了冰冷光滑的舞台地板上!在刺眼的追光灯下,红得触目惊心!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扭曲、碎裂!巨大的眩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意识!耳边只剩下台下观众惊恐的尖叫、王九龙在我怀中沉重而破碎的喘息、还有自己血液滴落在地板上那清晰得令人心碎的“滴答”声…
猩红,成了视野里最后的颜色。
黑暗,温柔又冰冷地,彻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