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对岸，山如墨染。毒龙窟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吞噬了熹微的晨光，只留下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那股混合着陈年药渣、腐土湿腥与某种活物排泄物气息的怪味，如同粘稠的毒液，狠狠灌入林清羽的口鼻，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上。洞窟深处，那密密麻麻、如同亿万细小爪牙在黑暗中疯狂摩擦啃噬岩石的窸窣声浪，连绵不绝，无孔不入地钻入耳膜，搅动着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
陆九渊那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鬼魅，早已消失在洞口深处。老乞丐拄着油光竹杖，佝偻地站在洞口阴影里，浑浊的目光扫过林清羽惨白失血、冷汗涔涔的脸，又瞥了一眼她身后那片依旧翻滚着暗红泡沫的浑浊河水，沙哑地嘟囔了一句：“走吧，丫头，是福是祸，窟里见分晓。” 语气听不出是催促还是怜悯。
林清羽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团染血的《青囊札》残页几乎要被她攥碎。残页的边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远不及心脉处那被强行压制、如同冰锥蛰伏的玄阴寒毒带来的威胁，更比不上眼前这散发着死亡与疯狂气息的洞窟带来的精神重压。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腥臊怪味呛得她喉头一甜，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顿，踏入了那片未知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甫一入洞，光线骤然消失。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剩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浪变得无比清晰，仿佛置身于亿万饥饿虫豸的巢穴中心。脚下是湿滑冰冷的岩石，布满了粘腻的苔藓，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
“跟紧点，别乱摸乱碰。” 老乞丐的声音在侧前方响起，带着警告。竹杖点地的笃笃声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林清羽屏住呼吸，强忍着左肩暗器嵌入的剧痛和右半边身体的麻木僵硬，亦步亦趋。眼睛在短暂的绝对黑暗后，开始勉强适应洞内极其微弱的光线——那并非天光，而是来自洞壁某些奇特的苔藓或矿物，散发着极其黯淡的、惨绿色的幽光，勉强勾勒出嶙峋怪石的狰狞轮廓和脚下狭窄崎岖的路径。
洞窟深邃曲折，岔道如同迷宫。越往里走，空气越是凝滞，那股混合的怪味也愈发浓烈刺鼻。洞壁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人工开凿的痕迹：简陋的石龛里摆放着一些蒙尘的、形态扭曲怪异的瓶瓶罐罐；粗陋的石台上散落着风干的、颜色诡异的植物根茎和虫豸尸骸；甚至在一些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能看到用尖锐石头刻画的、线条狂乱扭曲、如同疯人呓语般的符号图案。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被时间遗忘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和一种令人不安的偏执疯狂。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阔。一个巨大的、如同被巨兽掏空腹腔般的天然溶洞出现在眼前。溶洞穹顶极高，垂下无数尖锐狰狞的钟乳石，在洞壁那惨绿幽光的映照下，如同无数倒悬的獠牙。洞底中央，是一片相对平整的区域，被人工清理过。
而最让林清羽瞳孔骤缩、遍体生寒的，是这片区域中央矗立的东西！
那并非石桌石凳，而是一个由粗大原木和生铁铆钉粗暴搭建而成的、巨大的多层“囚笼”！每一层都被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分隔成无数个狭小的“格子”。此刻，这些“格子”里，密密麻麻地蠕动着、攀爬着、互相撕咬着难以计数的活物！
有色彩斑斓、长着诡异肉瘤的巨蟾；有甲壳闪烁着金属光泽、口器狰狞的怪蝎；有通体漆黑、长着复眼和无数细足、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毒虫；甚至还有几条通体覆盖着细密鳞片、头生肉瘤、吐着猩红信子的怪蛇……它们被强行塞在这拥挤不堪的囚笼里，发出嘶嘶、唧唧、咔咔的刺耳怪叫，彼此攻击、吞噬，毒液、断肢、破碎的甲壳散落在铁栅栏下方污浊的地面上。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臊恶臭，正是来源于此！
这根本不是什么药圃，而是一座活生生的、残酷血腥的“毒虫炼狱”！
在囚笼边缘，还散落着一些更大的铁笼，里面关着的赫然是一些毛色枯槁、眼神惊恐绝望的山猫、野狼、甚至猴子！它们蜷缩在角落，对着中央那恐怖的毒虫囚笼发出惊恐的呜咽，显然是被当作更高阶毒物的“饲料”！
“万毒塚…” 林清羽喉咙发紧，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她曾在师门最古老、最禁忌的残卷上，看到过关于这种以万毒互噬、养蛊炼煞的邪毒禁术的零星记载！其惨绝人寰，为天下医者所深恶痛绝！没想到，竟在这毒龙窟中亲眼得见！
陆九渊的身影，就站在那座令人毛骨悚然的万毒塚旁。惨绿的幽光映照着他那张瘦削刻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侧脸，和他那双深陷在乱发阴影中、燃烧着狂热火焰的眼睛。他正专注地盯着塚中一只刚刚将对手毒蝎撕碎吞噬的斑斓巨蟾，眼神中充满了欣赏和期待，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手中拿着一个粗糙的石臼，正用石杵缓慢地捣磨着一些刚刚从毒虫尸体上取下的、颜色诡异的腺体和甲壳粉末。
“好东西…” 他沙哑地自言自语，干涩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满足感。“怨毒越深，药性越烈…”
老乞丐对此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自顾自地找了个远离万毒塚、相对干净的角落，一屁股坐下，背靠冰冷的石壁，嘬起了酒葫芦，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仿佛在打盹，又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陆九渊终于捣磨完毕。他小心翼翼地将石臼中那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腥气的暗紫色糊状物，倒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刻画着扭曲符文的黑色陶罐中。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过身，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瞬间锁定了站在洞口阴影里、脸色惨白的林清羽。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贪婪地落在林清羽紧攥的左手上。
“拿来。” 依旧是那干涩沙哑、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在索讨一件拖欠已久的债务。
洞窟里死寂了一瞬。只剩下万毒塚中毒虫互相撕咬吞噬的窸窣声、怪物的嘶鸣和铁笼中野兽惊恐的呜咽，交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
林清羽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心脉处那蠢蠢欲动的寒毒。她看着陆九渊那双燃烧着非人狂热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左拳，那染血的残页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灵魂。这残页，是她与过往崩塌信仰唯一的、扭曲的联系，是她誓要追寻的真相起点，更是小师妹莫芷临终前绝望眼神的唯一凭证！怎能…怎能交给眼前这个视生命如草芥、沉浸在毒物炼狱中的疯子？
她猛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冷汗的脸上，那双曾因剧痛和绝望而涣散的眸子，此刻却燃烧起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那是对至亲背叛的滔天恨意，是对这非人炼狱的极致愤怒，更是对自身命运的不甘与反抗！
“不！” 一个字，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咆哮，在死寂的溶洞中激起微弱的回响。
陆九渊刻薄的嘴角，那丝僵硬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忤逆的、冰冷的怒意，以及…一丝更加危险的、被激起的病态兴趣。他眼中狂热的火焰跳跃得更加剧烈。
“哦？”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如同毒蛇吐信的嘶声。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黑色陶罐，枯瘦如竹节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地屈起。指尖萦绕起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气芒，如同毒蛇苏醒，在惨绿幽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在老夫的地盘，说不？”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黏腻的、如同毒液流淌的阴冷。“看来，莫怀山那伪君子的‘仁心’教条，还没把你彻底驯服成温顺的药引子…也好。”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压向林清羽！万毒塚中毒虫的嘶鸣仿佛也随之高涨，空气中弥漫的腥臊恶臭更加浓烈！
“那就让老夫看看…” 陆九渊的嘴角再次扯开一个近乎非人的、残忍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你这株带刺的‘血灵芝’，到底有多烈！”
话音未落，他屈起的手指对着林清羽的方向，看似随意地一弹！
“咻！”
一点细若牛毛、闪烁着妖异紫芒的微光，如同活物般，无声无息却又快逾闪电，撕裂凝滞的空气，直射林清羽的眉心！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带着一股直透灵魂的阴寒与麻痹感！
杀机骤临！毫无征兆！
“咻——！”
那点妖异紫芒，撕裂凝滞的、混合着万毒腥臊的洞窟空气，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索魂之眼，直射林清羽眉心！速度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带着一股直透灵魂的阴寒麻痹感，瞬间冻结了她周身的血液！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林清羽的瞳孔在刹那收缩成针尖！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体内那残存的、被玄阴寒毒侵蚀得如同风中残烛的《青囊诀》内力，在生死存亡的极致压迫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疯狂运转！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不！绝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那紫芒即将洞穿眉心的千钧一发之际——
林清羽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向后倒折！如同狂风中断裂的芦苇！同时，她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向腰间皮囊！不是金针，而是仅存的三颗龙眼大小、色泽乌黑的爆鸣弹丸！她将所有残存的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中，朝着紫芒射来的方向、更是朝着陆九渊身侧那座散发着恐怖气息的万毒塚，猛力掷出！
“看招！”
清叱声与动作同时爆发！三颗弹丸呈品字形激射！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鸣几乎不分先后地炸响！刺目的白光如同三轮微型烈日在昏暗的溶洞中骤然爆发！狂暴的气浪裹挟着刺鼻辛辣的硫磺硝石气息，猛烈地席卷开来！滚烫的碎石和灼热的气流如同风暴般横扫！
强光爆发的瞬间，林清羽已闭目转身，凭借着对爆炸冲击气流的感知和《流云步》的残影，身体如同被狂风吹卷的落叶，不顾一切地朝着远离陆九渊、远离万毒塚的溶洞深处一片嶙峋怪石的阴影中亡命扑去！她甚至顾不上左肩暗器被牵动的剧痛，只求一线生机！
“混账！”
强光和爆炸的冲击让陆九渊也措手不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射出的紫芒毒针在强光和气浪中轨迹微偏！同时，他下意识地挥袖护住面门，那枯瘦的袖袍鼓荡起阴冷的劲风，将袭向他的灼热气浪和碎石扫开！但他那燃烧着狂热的眼睛，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剧痛，瞬间失去了目标！
更让他惊怒的是，爆炸的余波狠狠冲击在万毒塚那粗大的铁栅栏上！剧烈的震动和刺鼻的气味，瞬间刺激了塚中本就狂暴嗜血的毒物！
“嘶嘶——！”
“唧唧——！”
“吼——！”
无数毒虫怪兽被彻底激怒！它们疯狂地撞击着铁栅栏，互相撕咬得更加惨烈，毒液喷溅！铁笼中的野兽也发出惊恐绝望的咆哮！整个万毒塚如同沸腾的油锅，腥风血雨，混乱不堪！
“拦住她！” 陆九渊气急败坏地怒吼，声音在爆炸的余音和毒物的嘶鸣中显得扭曲。
然而，老乞丐依旧蜷缩在角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又或者…他浑浊的眼珠在强光闪灭的瞬间，飞快地扫过林清羽扑向的那片怪石阴影，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惫懒模样，甚至还慢悠悠地嘬了一口酒葫芦。
林清羽的身体重重撞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她强忍着眩晕和翻腾的气血，手脚并用，滚入岩石后一条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天然石缝之中！石缝幽深黑暗，不知通向何处，但此刻是她唯一的屏障！
她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刚才那一下强行催谷，内腑如同被烈火焚烧又瞬间投入冰窟，玄阴寒毒在剧烈的震荡下，那被老乞丐强行压制的核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一股刺骨的冰寒顺着心脉向上蔓延！
“小贱人！你找死！” 陆九渊愤怒的咆哮从石缝外传来，伴随着他急速逼近的脚步声！显然，他已经从短暂的失明中恢复！
林清羽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这石缝太浅，根本无处可逃！她绝望地摸向腰间皮囊——空空如也！最后的爆鸣弹已经用尽！仅存的三根淬毒金针在之前的搏杀中消耗殆尽！此刻，她已是真正的山穷水尽，油尽灯枯！
就在陆九渊那枯瘦如爪、萦绕着暗红诡异气芒的手掌即将探入石缝的刹那——
异变再生！
“嗡——！”
一声极其低沉、却带着无上威严、如同古刹洪钟般的嗡鸣，毫无预兆地在溶洞深处响起！声音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瞬间压过了万毒塚的嘶鸣、陆九渊的咆哮，甚至盖过了林清羽狂乱的心跳！
紧接着！
“嗤——！”
一道凝练如实质、闪烁着纯粹金光的指风，如同划破永恒黑夜的晨曦，从溶洞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黑暗之中激射而出！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向陆九渊抓向石缝的手腕！
指风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腥臊恶臭仿佛被净化，连那惨绿的幽光都为之黯淡了一瞬！带着一种堂皇正大、却又沛然莫御的磅礴力量！
陆九渊的脸色在金光出现的瞬间剧变！他眼中那燃烧的狂怒火焰被一种极其罕见的惊骇所取代！他猛地缩手，身体如同受惊的毒蛇般向后急退！同时，那只枯瘦的手掌在身前急速划动，带起一片粘稠的暗红色气芒，试图阻挡！
“噗！”
金色的指风如同烧红的烙铁刺入牛油，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片看似凝厚的暗红气芒！虽被削弱了大半，残余的力量依旧狠狠撞在陆九渊匆忙回防的手臂上！
“呃！” 陆九渊闷哼一声，枯瘦的身体被这股巨力震得踉跄后退数步，撞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才勉强稳住！他那只手臂的袖袍瞬间焦黑一片，如同被烈焰灼烧过！一股焦糊味混合着他身上原有的诡异气息弥漫开来！
他猛地抬头，乱发缝隙中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望向溶洞深处那片射出金光的黑暗！那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忌惮、惊疑，还有一丝…深入骨髓的怨毒！
“是…是你？！” 陆九渊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溶洞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浓重黑暗里，再无任何声息传出。仿佛刚才那道惊世骇俗的金色指风，只是所有人的幻觉。
但那股堂皇正大、涤荡邪氛的余韵，却依旧在洞窟中隐隐回荡，与万毒塚的腥风血雨形成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溶洞！
连万毒塚中那些狂暴的毒物，在这道金光指风和那威严嗡鸣的余威震慑下，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停止了疯狂的嘶鸣和撕咬，只剩下不安的窸窣和低沉的呜咽。铁笼中的野兽更是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陆九渊捂着焦黑一片的袖口，鹰钩鼻剧烈地翕动着，死死盯着那片黑暗，眼神变幻不定，惊疑、怨毒、忌惮…种种情绪在他刻薄的脸上交织。他没有再贸然上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如同毒蛇般警惕地盘踞在原地。
角落里的老乞丐，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酒葫芦。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异常明亮，如同拨开了迷雾的寒星，锐利如刀锋，同样死死锁定着溶洞深处那片黑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油光水滑的竹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眼神，不再是惫懒，而是充满了复杂的震惊、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石缝中的林清羽，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岩石，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几乎虚脱，心脉处玄阴寒毒的蠢动和方才强行催谷的内伤同时发作，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曳欲熄。
刚才那是什么？那道金光指风…那威严的嗡鸣…竟然能瞬间逼退如同毒魔降世的陆九渊？这毒龙窟深处，除了这个疯子，竟然还藏着如此可怕的存在？是敌？是友？为何出手救她？
无数的疑问如同乱麻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腾。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看向那几乎被冷汗和血水浸透、一直紧攥着的染血纸团——那撕下的《青囊札》残页。
就在她目光触及那模糊字迹的刹那——
溶洞深处那片沉寂的黑暗，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缓缓向两侧分开。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中走了出来。
那人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极其朴素、洗得发白、打着数不清补丁的灰色旧僧袍。僧袍宽大，遮掩了身形。他的面容被一顶同样破旧、帽檐压得极低的斗笠完全遮蔽，只露出一个线条刚毅、布满深刻皱纹的下颌。他双手合十，自然地垂在身前，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如同饱经风霜的树根。
他走得很慢，步伐异常沉稳。每一步踏出，都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与脚下冰冷的岩石融为一体。没有惊人的气势，没有迫人的威压，只有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看透世情悲欢的沧桑与…死寂般的平静。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甚至有些落魄的老僧，当他出现时，整个溶洞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陆九渊如同被踩到尾巴的毒蛇，猛地向后又退了一步，眼中那燃烧的鬼火剧烈地跳动着，充满了极致的忌惮和一丝…无法理解的恐惧！连他周身那粘稠阴冷的诡异气息，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驱散，退缩回他身体周围不足三尺之地。
老乞丐也缓缓站了起来，拄着竹杖，浑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灰袍老僧的身影，脸上的惫懒之色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凝重。
灰袍老僧的脚步停在了距离石缝数丈远的地方。他没有看如临大敌的陆九渊，也没有看神色复杂的老乞丐。他那被斗笠阴影完全遮蔽的面容，微微转动，似乎“望”向了蜷缩在石缝阴影中、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奄奄的林清羽。
然后，一个极其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和力量的声音，在死寂的溶洞中缓缓响起，如同古井无波的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
“阿弥陀佛。”
“此女身负‘玄阴绝脉’，寒毒侵心，命悬一线。”
“又与故人…渊源颇深。”
“老衲…要带走她。”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带走她？！
陆九渊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愤怒和贪婪！“老秃驴！你休想！” 他嘶声咆哮，枯瘦的手掌猛地抬起，暗红色的诡异气芒再次暴涨，如同沸腾的毒血！“她是我的！她手里的东西也是我的！谁也别想……”
“聒噪。”
灰袍老僧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和，却仿佛带着某种直击灵魂的力量。
他合十的双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仅仅只是左手拇指，在右手掌心，极其缓慢地、如同捻动一粒无形的尘埃般，捻动了一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璀璨夺目的光芒。
然而——
“呃啊——！”
陆九渊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膛！他周身那沸腾的暗红气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明灭不定！他猛地喷出一口粘稠的、带着诡异甜腥气息的黑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远处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碎石簌簌落下！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和难以置信，但身体却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靠在石壁上，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死死地盯着那灰袍老僧，如同看着一尊无法理解的魔神！
老乞丐的瞳孔也在瞬间收缩如针！握着竹杖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他看着那灰袍老僧仅仅捻动拇指就重创陆九渊的恐怖手段，眼神中的凝重化为了深深的震撼！
灰袍老僧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缓缓放下合十的双手，宽大的僧袍袖口垂落，遮住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斗笠的阴影下，他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
他微微侧身，那被斗笠阴影笼罩的“目光”，再次落回石缝中气息奄奄的林清羽身上。
“走吧。” 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和，却又蕴含着无上的威严。“你的时间…不多了。”
林清羽蜷缩在冰冷的石缝里，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巨大的冲击下，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沉浮的小舟。灰袍老僧那捻指惊雷的手段，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这毒龙窟深处，竟藏着如此神魔般的人物？他要带她走？去哪里？
她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那灰袍老僧。斗笠的阴影下，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她又看向远处瘫软在石壁下、眼中燃烧着怨毒火焰却无力动弹的陆九渊，再看向旁边神色复杂、如同石雕般伫立的老乞丐。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自己紧攥的左手上。那染血的残页，在溶洞惨绿幽光的映照下，那模糊的“仁心济世”字迹，仿佛在扭曲、蠕动，散发出一种妖异的光芒。
染血的纸团，被她的体温和汗水浸透，硌在掌心。那上面模糊的“仁心济世”，在溶洞惨绿幽光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着，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妖异感。小师妹莫芷濒死时绝望的眼神、恩师莫怀山温和又残酷的面容、陆九渊眼中那焚烧一切的贪婪与疯狂…无数画面碎片在她混乱的意识中疯狂冲撞、撕裂。
带走她？这神秘莫测、手段通天的灰袍老僧，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另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陷阱？他口中的“故人渊源”，又指向何方？
巨大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心脉处，玄阴寒毒的冰锥感越来越清晰，每一次心跳都泵送着刺骨的寒意，身体的热量正飞速流逝，视野边缘开始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没有时间了！无论前方是生路还是绝境，她都别无选择！
“呃…” 一声压抑着剧痛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沾满血污和冷汗的左手死死抓住石壁上一块凸起的岩石，指甲在冰冷的石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留下几道带血的白痕。她摇摇晃晃，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挣扎着想要从那狭窄的石缝中站起来。
每一次发力，左肩胛骨嵌入的暗器都传来钻心剜骨般的剧痛，牵动着早已不堪重负的内腑。她眼前金星乱冒，身体晃了晃，几乎再次栽倒。但那双被绝望和剧痛折磨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倔强火焰。
不能倒下！绝不能倒在这里！
终于，她扶着冰冷的石壁，踉跄着、极其艰难地，从石缝的阴影中挪了出来。单薄染血的身影，在巨大溶洞惨绿幽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却又带着一种百折不挠的孤绝。
她抬起沉重的头颅，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脸庞对着那静立如渊的灰袍老僧。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走…哪里？”
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溶洞中，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灰袍老僧斗笠阴影下的面容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他没有回答林清羽的问题。宽大的灰色僧袍袖口无风自动，一只枯瘦、布满老茧和深刻皱纹的手掌从袖中探出，并未直接触碰林清羽，只是对着她虚虚一引。
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瞬间将林清羽虚弱的身体包裹。如同置身于温煦的暖流之中，身体沉重的负担骤然减轻，连心脉处那刺骨的寒意似乎都被这股力量暂时隔绝、安抚。她身不由己地被这股力量托起，双脚离地寸许，如同被无形的清风托着，轻飘飘地朝着灰袍老僧的方向“飘”去。
“站住！” 瘫软在石壁下的陆九渊发出不甘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挣扎着想抬起手臂，但身体被那神秘一指重创，只能徒劳地喷出一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眼中怨毒滔天！
老乞丐拄着竹杖，依旧伫立在原地，浑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飘向灰袍老僧的林清羽，又扫过怨毒挣扎的陆九渊，最后落在那灰袍老僧被斗笠完全遮蔽的脸上，眼神复杂难明，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林清羽的身体被那股柔和的力量托着，缓缓“飘”到灰袍老僧身侧。近在咫尺，她甚至能闻到那件破旧僧袍上沾染的、淡淡的尘土和古旧经卷的气息，与这洞窟中的腥臊恶臭格格不入。斗笠的阴影下，她依旧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感受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与…一种令她灵魂都为之压抑的苍茫气息。
灰袍老僧并未看她。他缓缓转身，宽大的僧袍拂过冰冷的岩石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迈开脚步，朝着溶洞深处那片未知的、更加浓稠的黑暗走去。
包裹着林清羽的那股柔和力量也随之移动，托着她，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无声地跟在灰袍老僧身后一步之遥。她甚至不需要迈步，就这样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离陆九渊的怨毒咆哮、离万毒塚的腥风血雨、离老乞丐复杂的注视…越来越远。
溶洞深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灰袍老僧的身影没入其中，仿佛被黑暗吞噬。林清羽紧随其后，也一点点被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黑暗中的最后一瞬，她艰难地、最后一次回过头。
目光掠过瘫在石壁下、如同厉鬼般死死盯着她的陆九渊，掠过万毒塚中那些在惨绿幽光下疯狂蠕动的毒物剪影，掠过角落里老乞丐那佝偻而沉默的身影…
最后，她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无意间扫过溶洞穹顶某处——那里垂挂着一根异常粗大、形态扭曲如同虬龙盘绕的钟乳石。在钟乳石根部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阴影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岩石纹理融为一体的反光？像是什么东西的眼睛？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的意识便被浓重的黑暗彻底吞没。
前方，只有灰袍老僧那在黑暗中依旧清晰可辨的、如同引路明灯般的灰色僧袍背影。脚下，是冰冷未知的岩石。身后，是毒龙窟那令人窒息的死亡炼狱。
黑暗，如同无边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只有那灰色僧袍的背影，在前方引路，走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