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熙同连打两个喷嚏,这熏炉里的香料异常浓烈,在房内待的久了甚至都昏昏欲睡,这是他们抵达郾州的第四天。
两人被迎接到王府之后便被安置在了这奢华宫所,侍从婢女成群,日夜美食佳酿,除了到达当日内史和中尉前来谒见,自此之后任何郾州官员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裴允信用完早饭后便身体明显不适,医官匆匆来诊,焦灼的俞熙同告知岳父年事已高,本来就有心疾,这一路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恐怕犯了老毛病。
医官诊后确是犯了心疾,便开了药并嘱咐一定要静养。中尉他们他们明显很快得知了消息,送来一堆补品并说侯爷务必先养病,身体好些再议事,并应承俞熙同一定会保证居所安静,中午的时候便撤走了多半的人。
午时铅云锁塞,晒了几天的隆双城下起了大雨,天水如瀑,雷声隆隆。此刻别说官员侍卫,就连下人婢女们也都躲进了屋内,偌大的王府内人影寥寥,这时候即便看到什么影子也会以为是大雨模糊了视线。
在这雨幕的掩护下,五六个卫队的士兵一起上阵,将居所北边的青砖墙掏出一个大洞,一个挺拔高大的的身影带着两个侍卫钻了出去,待他们消失后,其余的士兵赶紧用几株高大盆栽挡住了洞口。
俞熙同钻出洞口直起了腰,带着两个侍卫直奔城中僻远处的一所茅屋小院,那里正有几位惊恐失措的郾州百姓惴惴不安的等着他们,这是裴允信先行遣派的禁军高手救下的前往永都告御状的幸存者。
为了不引人注意,三人步行了将近一个时辰,鞋袜早已湿透。轻叩院门铁环,里面的人打开一条缝隙,三人赶紧闪身而入。
俞熙同摘掉蓑衣和斗笠,和守在这里的三位禁军高手互相见过礼,问道:“人呢?”
“都在屋内,我们一路奔驰,但比王显的人马慢了一步。他们一行三人,两位已遭不测,其余一位和状纸书写者在屋内。”
生锈的门轴“吱呦”一声,屋内的一老一少惊慌不安的站起来,看着一个高大结实面相儒雅之人走进来,他身后除了先前的三位官兵又多了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几人带着一身湿气走上前。
“您...您就是俞大人?”其中老者颤声问道。
“我是朝廷钦使俞熙同。”
他有力地双手一边一个托起欲下跪的二人:“快快请起,你们受苦了!是抚宁侯派我来的,咱们免了客套,你们将此地情形详细告知于我,侯爷还在等着。”
侍卫和禁军各留下一人,其余退了出去并各自于院内选好了防御看守位置。
老者是落第的秀才,平日在家教授孩童识字读书换取衣食,人称他张老先生,年轻人叫吴文孝,十九岁,隆双城本地农户。
张老先生毕竟年长且是读过书的,虽然经此大难惶然低落但头脑依然清晰,听得俞大人这么一说,立刻调整情绪,正襟危坐,尽量有条理的讲述起来。
此地耕地广阔,山林茂密,按理说只要不是天灾人祸,每年粮食柴薪且有盈余,百姓可称得上安居乐业。可自十年前封国合并归属郾王后,他便屡屡提高徭役赋税,一次比一次收取更多,最后的额度是郾州需要上缴给朝廷的四倍。
如此沉重负担,百姓手里即便是膏腴之地也无法承受,然后郾王属下便会让他们将耕地抵押给王府,寄籍于仕宦家。这样看似没有徭役赋税之苦,却从此成了无寸土之地被呼来喝去的奴婢。
而那些不愿意变身为奴的百姓只有两种结局,第一种是逃离郾州,成为居无定所甚至沿街乞讨的流民,第二种就是绷紧皮肉没日没夜的苦干完成征缴,累毙者时有人在。
张老先生的嘴唇颤抖,吴文孝起身倒了两碗水分别端给老先生和俞熙同。
年轻人身材精瘦面有菜色,接过话头说道:“我和我哥还有我爹都算是壮劳力,日日耕种不敢停,本以为完成征缴留下的那几斗米总算能够家里人喝个汤水,可是万万没想到,那帮官老爷......居然又将那些已经变为奴籍或者流民的百姓的赋税摊派到我们头上,把我们这些最后想拼命保住耕田的人活活压垮,直到自愿把土地抵给他们。”
他那常年劳作的脸比实际年龄要长上几岁,无神的眼睛犹如干涸的河床:“我爹就这么累死了,我们兄弟还有其他农户已经走投无路----耕,等于白耕,不耕,变成奴仆。跑,抓回来就是死,不跑,就得活活饿死。”
张老先生重重的叹了一声说:“所以他们兄弟找到我,希望我能将郾州百姓的遭遇写成状纸由他们带去永都状告御前时,我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此地的百姓深受其害,如坐水火,我有切身之痛。后来知道此事的百姓越来越多,但大家都守口如瓶,不仅在状纸上纷纷画押还勒紧腰带凑齐了他们的盘缠。
“我有一个远房子侄叫张元杰,父母双亡,一直跟在我身边读书,可惜我亦贫寒,无力供他应考。他主动要求和文忠文孝兄弟一同前往,因为此行确实少不了识文断字之人,不承想.....不承想......”浊泪滴滴摔在地上。
“后来路上发生了截杀,对吗?”俞熙同问道。
吴文孝沉默了很久,回忆那天的似乎是很痛苦的事。
“我们悄悄出了城,一路吃干饼喝山泉宿破庙,只想着能尽快赶到永都,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能否见到皇上。但不知怎的,我们后来一头撞到了从永都来的郾王府的人,当时我正下到河里打水,听到动静赶紧往回跑,却听见张大哥吼了一句不要回来!接着是我哥大喊了,跑,去永都,一定要去永都!
“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说给我听的,我躲在树丛里看着他们分两个方向逃跑,心都要揪碎了,等听到动静渐渐小了,我便跑出去找他们,我一路找一路求老天爷,千万给他们留条命,那怕少条胳膊少条腿,千万给他们留条命......”
他蹲在地上,皲裂的双手抱着头,那不堪重负的肩膀在压抑的哭声中无力地耸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