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与同情——读《红楼梦》，谈曹雪芹的女性观
在《红楼梦》之前，以描写女人为主的书里面成就最高的是《金瓶梅》。就女性观而言，金瓶梅有同情，有批判，但仅此而已。读金瓶梅，你无法知道作者对女人的期望与要求是什么，更无从知道作者会爱上什麽样的女人。这是因为，作者只是从一个第三者的角度，很客观地对当时女人的悲惨生活与地位进行了描写，而没有将自己放入书中，去和书中的女人发生这种或那种的关系。因此，作者实际上只解决了一个\"女人是什麽样子、处於何种地位\"的问题（当然也只是部分的解决）。
与之相比，红楼梦则不仅刻画了各种各样的处于不同社会阶层的女人（解决了\"女人是什麽样子、处於何种地位\"的问题，体现了作者对女性的认识程度），还通过对书中一些女性的赞美或批评，提出了对女性的期望与要求；除此之外，由于男主人公在很大程度上是以作者本人为原型的，因而男主人公在爱情上的选择就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尽管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尽管无法否认作者对女性有着一种泛爱的态度，但真正能使作者刻骨铭心相爱的却只能是林黛玉（这种女子）。这三个问题构成了曹雪芹女性观的重要部分。
本文因主题所限，将不对第一个问题进行展开。
与金瓶梅相比，红楼梦的另一个可贵之处是对女性不仅有同情和批评，同时也有肯定和尊重。在金瓶梅里面，即使是男女之爱也是不平等的，女人始终是男人的玩物，男人的附庸；女人的命运由男人和男人组成的社会决定，女人自身的挣扎全然无用。而在红楼梦里面，作者虽然也承认了男女之间社会地位和角色的差别（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作者无法不承认），但在描写男女情爱时却努力回避了这种差别，将男女双方放到了对等的位置，一方对另一方不再居高临下，使爱情更像爱情，这无疑体现了作者对真正爱情的理解。
按照一种普遍的观点，爱情之於女人更为重要，因而，这种理解不仅是对爱情本身的尊重，同时也是对女性的尊重。对女性的同情与尊重是曹雪芹女性观的核心部分。
……
尊重与同情
《红楼梦》对女性的尊重，首先集中而鲜明地体现在两个宝玉的口头禅中：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贾宝玉）
\"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子不过是渣滓浊沫而已。\"（贾宝玉）
\"这女儿两个字，是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原始天尊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指自己的小厮）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甄宝玉）
贾宝玉和甄宝玉都是有身份的贵族公子，在当时的以男性为中心的宗法社会里，按照传统的对待女性的态度，他们可以怜香惜玉，但必须居高临下，以维护男性的尊崇地位和尊严。可事实上，他们的看法与这种传统的女性观完全相反。特别在感情上，他们简直已将男尊女卑的观念倒了过来，因而才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是浑浊的；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是清洁的。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人不过是渣滓浊沫而已。
如果说口头禅只是一种口号，那他们平时的言行则从行动上表现了他们对女性的尊敬与爱护。
以贾宝玉为例，他对林黛玉、薛宝钗等姐妹自不待言，就是对袭人、晴雯、芳官等一众丫鬟，他也是很自然的平等待之，丝毫不摆主子的架子。甚至对和他几无关系的尤氏姐妹，他也是维护有加。下面以尤氏姐妹的一段对话为证。
尤二姐道：\"我们看他（指宝玉）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
尤三姐道：\"姐姐信他（指兴儿）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因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哪些儿糊涂了？姐姐不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後他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用过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面前不管怎麽都过得去，只不过不大合外面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第六十六回第二段）
尤二姐、尤三姐与贾府并没有很深的关系，贾宝玉与他们也只是初会，然而竟能为她们想的如此周到，足见他对女性的尊敬是与生俱来的，是出自骨子里的。而我们知道，贾宝玉是以作者本人为原型的，因而贾宝玉的这种尊敬女性的态度实际上也是作者本人的态度。
在具体的描写中，作者则是通过对女子才识的肯定来表达他对女子的尊敬。因为毕竟，尊严最终要靠自己撑起。
\"头发长见识短\"，这是长久以来男人对女人的一句很不公道的评价。《红楼梦》的作者一反这种观点，先在开篇第一回第一段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之时，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接着借后续章节的一系列情节，通过女性自身的表现来告诉读者，女子的聪明才智并不输於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理应具有和男子同样的社会地位，理应受到与男子同样的礼遇与尊敬，而决非像传统理学所宣扬的那样，女子生来不如男子，理应处於附属地位，迎合男子的需要，为男子服务。
不得不说，这种建立在对女子才识充分肯定基础上的尊敬才是对女性真正的尊敬——而不是像以往的一些文学作品那样局限於仅仅把女性作为弱者来同情：这种同情骨子里是以瞧不起女性为前提的，因而就根本谈不上是什麽尊敬了。
\"女子的聪明才智不输于男子，女性应该被尊敬，应该拥有和男子同样的社会地位\"，根据自己的亲身观察与感受，作者深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在现实的社会生活里，作者又不无痛苦的发现，女性并没有受到应有的礼遇。相反，却常常受歧视，被玩弄，像浮萍一样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更无法追求自己的幸福。
书中像这一类的例子极多，像\"抱屈夭风流\"的晴雯，\"吞生金自逝\"的尤二姐，\"耻情归地府\"的尤三姐，\"误嫁中山狼\"的贾迎春，\"殉主登太虚\"的鸳鸯，以及香菱、金钏等，莫不如此。
毫无疑问，作者对这些女性的不幸命运和悲惨结局是深怀同情的。而这同情，因为是建立在对女性的真正理解与尊重的基础之上，因而也就更为真诚和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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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与要求
期望与要求建立在肯定与尊重的基础之上。试问，假如你对一个人既不肯定，也不尊重，你会对他有什麽期望或要求吗？
作为一部以描写女性为主的小说，《红楼梦》以细腻的笔触成功地刻画了各式各样女性形象，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丰富多采的女性世界。在这里我们用\"刻画\"而避免用\"塑造\"一词，因为正如作者自己所说，书中的女性乃是\"我半世亲闻亲睹的几个女子\"（第一回第八段），而非人为地拔高或夸大塑造出来的供敬仰、学习或万人唾骂的典型。可以说，书中的每一个女性形象在生活中都是可以找到的，只不过，在具体的写作中，为了便於把握，作者将她们集中到一个大观园中罢了。
作者无意於塑造某种典型，但这并不是说作者在描写每一个女性时怀有的感情都是相同的。相反，在具体的人物描写中，作者时而通过书中人物的互相评介、议论，时而通过在书中穿插一些自己的评语，表达了对不同女性不同的感情色彩，或喜爱或厌恶，或赞叹或惋惜，不一而足。这些评介、议论、评语构成了作者女性观的一个重要部分：我曹雪芹希望女人是什麽样子——亦即作者对女性的期望和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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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林黛玉
就真正意义的爱情来说，每个人一生只可能有一次（或者没有），其他所谓的爱情只能算是一种感情上的补偿、替代或转移。换句话说，一个人一生只能爱上一个人。对曹雪芹来说，这个人是在他笔下更在他心中的林黛玉。
细观全书，将黛钗二人作一比较，发现作者对林黛玉似乎颇有\"微词\"，对薛宝钗反而更推许一点。
书中第一次提到薛宝钗是在第四回第十五段。书中写道：
\"……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後，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线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这一段推许之意已甚明显。
书中第一次将黛钗二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是在第五回第二段：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这一段已略可看出黛玉的性格：小心眼；孤高自许，目下无尘。
书中还多次描写了黛玉的刻薄与多疑。如送宫花一段就可看出黛玉多疑的一面：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麽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第七回第十二段）
下面的几段话则对黛玉的刻薄与多疑都有表现：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哪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锤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麽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但不管林黛玉有多少缺点，有多少不是，贾宝玉亦即曹雪芹真正爱上的偏偏就是她。
也许，假如林黛玉没有这些看似不足的一面，作者就不会刻骨铭心地爱上他。因为，假如林黛玉少了这看似不足的一面，那她就只是一个漂亮的女学究而已。
正因为有了孤高自许、气量狭窄、刻薄多疑、多愁善感的一面，林黛玉才之所以是林黛玉，才会是那个让作者深深爱上的林黛玉。
——200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