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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季最是恼人。薛湘灵坐在花轿里,听着轿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手指无意识绞着红盖头角儿。她嫁的是城南绸缎庄的二公子,虽不是顶显赫的人家,可母亲给她备的嫁妆足足装了十八抬——最金贵的那口红漆木箱里,躺着母亲亲手缝的锁麟囊。

这锁麟囊是用金线锁了麒麟纹的锦缎缝的,里子絮着新棉花,最妙的是囊底嵌着三颗东珠,是母亲陪嫁里最金贵的物件。母亲说:\"女子出阁,总要有点压箱底的体面。万一遇上难处......\"话没说完,就被喜娘拍着胳膊催上了轿。

雨越下越大。花轿行到城郊的破土地庙前,轿夫们直抹汗:\"夫人,这雨下得邪性,前边的桥冲垮了,咱们得在这儿避避。\"薛湘灵掀开轿帘一角,只见庙门歪歪斜斜挂着块\"土地公公\"的木牌,泥像脸上全是雨水冲的泥道子,供桌上的香炉倒了,香灰混着雨水流成条小沟。

庙里早有个女子缩在供桌底下。她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怀里抱着个破布包,头发湿淋淋黏在脸上,见了薛湘灵,慌忙往供桌更里头缩,膝盖碰得供桌直晃:\"对不住......我就是避避雨......\"

薛湘灵跳下轿,让丫鬟扶着进了庙。她蹲在那女子跟前,见她脚边放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水。\"姑娘可是遇上难处了?\"她轻声问。那女子抬头,眼眶青肿,嘴角还有血渍:\"我......我是从北边逃荒来的,家里遭了灾,丈夫......丈夫没了......\"她声音发颤,\"我想去南边投亲戚,可盘缠被抢了......\"

薛湘灵心头一紧。她想起自己出阁前,母亲拉着她的手掉眼泪:\"我家灵儿命好,可这世道,谁还没个难的时候?\"她摸了摸腰间的锁麟囊,那锦缎贴着皮肤暖融融的。母亲说过,这囊里的东珠能换百石米,金线能换半车布。

\"姑娘,\"她解下锁麟囊,塞到那女子手里,\"这囊你拿着,里头的珠子能换些钱,够你寻个落脚处。\"那女子吓了一跳,慌忙要推:\"这可使不得!我......\"薛湘灵按住她的手:\"我嫁的是绸缎庄,不缺这点东西。你若不收,我便要生气了。\"

雨停时,那女子千恩万谢地走了。薛湘灵上了花轿,掀开轿帘看了眼庙门——泥像脸上的泥道子被雨水冲得模糊,倒像是在笑。

七年后的暮春,薛湘灵蹲在沈家后院的井边搓衣裳。她的手早没了当年的细嫩,指节肿得像老树根,腕子上还留着去年冬天搓洗粗布时冻裂的血口。沈家的夫人嫌她手笨,总把最脏最累的活派给她。

\"妈妈子!\"小丫鬟春桃跑过来,\"夫人让你去前院,说是来了位贵客。\"薛湘灵擦了擦手,跟着春桃往前院走。路过正厅时,她瞥见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一个是穿湖蓝绸衫的年轻女子,另一个......她脚步顿住。

那女子的侧影,像极了七年前破庙里的避雨人。她穿着月白杭绸衫子,腕子上戴着翡翠镯子,发间插着支珍珠步摇,正笑着对身边的丫鬟说:\"把那箱旧物搬来,我要看看。\"

正厅里,那女子已打开了箱子。薛湘灵站在廊下,看着她从箱底摸出个红漆木箱——和她当年的嫁妆箱一模一样。木箱打开时,她浑身血液都凉了——那口锁麟囊,正静静躺在箱底!

\"夫人,这是您当年在破庙里得的。\"丫鬟捧着锁麟囊过来,\"我擦过了,还跟新的一样。\"那女子接过囊,指尖轻轻抚过麒麟纹:\"当年送我这个的姑娘,定是个大善人。\"

薛湘灵的手攥紧了衣角。她想起那年离开破庙时,自己摸了摸腰间——锁麟囊没了,可心里却像卸了块石头。后来绸缎庄遭了匪,丈夫染了恶疾,婆婆咽气前拉着她的手哭:\"是我对不住你......\"再后来,她卖了首饰,换了盘缠,一路南下到沈家做佣工。

\"妈妈子?\"春桃轻声唤她。薛湘灵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廊下,浑身都湿了——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那女子听见动静,转过脸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愣住了。薛湘灵认出了她眼角的泪痣,那女子认出了她腕子上当年帮她缝补衣服时留下的针脚。

\"是你?\"那女子先开了口,声音发颤,\"当年在破庙里赠囊的姑娘?\"

薛湘灵想说话,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她想起七年前自己把锁麟囊塞给那女子时,她的手也是这样凉,眼睛也是这样亮。

当晚,沈夫人把薛湘灵叫到房里。案上摆着那口锁麟囊,囊底的东珠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当年你赠我锁麟囊时,可曾想过今日?\"沈夫人抚着囊上的金线,\"我后来去了南边,投了表舅。他是个商人,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我们成婚后,他总说我手巧,会持家。其实我知道,是当年那袋珠子救了我的命。\"

薛湘灵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帮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粗布。

\"我让人查过,\"沈夫人从妆匣里取出张纸条,\"当年破庙里的避雨人,叫赵守贞。她后来去了南边,嫁了个姓周的布商。周老爷走得早,她靠经营布庄攒下了家业。\"她把纸条推过来,\"这是我让人写的,你且看看。\"

薛湘灵接过纸条,上面是工整的小楷:\"当年赠囊情,今朝奉还义。命运如流水,善心是舟楫。\"

\"我让人把囊里的东珠换了新的,\"沈夫人指了指案上的锦盒,\"这是三百颗南海珍珠,换得的钱足够你养老。还有这封信......\"她又递过个檀木匣,\"是我丈夫的遗书,他说要把一半家业捐给灾荒地区的粥棚——就像当年你帮我一样。\"

薛湘灵打开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地契。她摸了摸那些纸页,想起七年前自己在井边搓衣裳时,总想着要是能有个自己的家该多好。可如今,她才明白,有些东西比家更金贵。

雨还在下。薛湘灵跟着春桃回佣工房时,路过正厅。沈夫人站在廊下,手里举着锁麟囊,对天上的月亮说:\"你看,这囊还是当年的模样。\"

薛湘灵抬头。月光穿过云层,照在锁麟囊的金线麒麟上,像是镀了层温柔的光。她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破庙里的泥像脸上的泥道子,还有那女子接锁麟囊时颤抖的手。

命运像条河,有时湍急,有时平缓。可不管水流多急,总有些东西沉在河底,越积越厚,越积越亮。就像那口锁麟囊,就像当年的善意,就像此刻薛湘灵心里的温暖。

她摸了摸腕子上的针脚——那是七年前帮赵守贞缝补衣服时留下的。原来有些善意,早就在岁月里扎了根,发了芽,开成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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