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孤山的雪来得早。十月末的风裹着梅香钻进竹篱笆时,林逋正坐在老槐树下翻《楚辞》。他膝头摊着半卷《九歌》,指尖沾了墨香,青衫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半枚玉鹤——那是他十二岁时在吴山脚下捡的,后来请匠人雕了对,另一枚挂在梅林深处的鹤冢上。
\"阿翁!\"
院外传来脆生生的唤声。林逋抬眼,见是隔壁卖茶的王婶踮着脚往篱笆里探,手里攥着块烤红薯:\"我家那小崽子又往你梅林里跑,我追不上,劳烦你哄哄他。\"话音未落,便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头撞进林逋怀里,发顶沾着两片梅花瓣。
\"阿翁抱!\"小娃搂住他的脖子,\"梅花开得好香,我想摘一朵戴在头上!\"
林逋笑着刮他鼻尖:\"梅花开在枝上,才是最好的模样。等你长大,阿翁教你种梅。\"小娃似懂非懂地点头,被他轻轻放到地上。王婶谢过,拎着空竹篮往茶棚去了,小娃却蹲在梅树下,用枯枝在地上画小鸭子,尾巴尖总往梅枝上绕。
林逋望着那团歪歪扭扭的\"小鸭子\",眼底浮起笑意。他在这孤山住了二十三年,从青衫郎到白须翁,唯有这三亩梅林、一对白鹤,还有山下的烟火气,是他不肯放下的。梅树是他亲手栽的,共一百一十八株,说是\"百\",实则多一株少一株也无人计较;鹤是他在江苏盐城海边救的,母鹤断了翅膀,他养了整月,伤愈那日,竟引来了另一只鹤,在檐角筑了巢。
\"阿爹,吃饭啦!\"
山脚下传来孙儿的呼唤。林逋应了一声,起身拍了拍青衫上的梅香。他养的鹤\"霜雪\"从廊下扑棱棱飞起,落在他肩头,白羽扫过他耳后,像在提醒什么。林逋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知道啦,这就去。\"
暮色漫上孤山时,梅林里起了雾。林逋坐在石桌前喝山芋粥,孙儿趴在他膝头打盹,霜雪和另一只鹤\"云影\"蹲在脚边,脖子一探一探地啄食石缝里的蚂蚁。忽然,远处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有谁在林子里乱撞。
\"阿翁,有人!\"孙儿揉着眼睛坐直。
林逋放下碗,侧耳细听。雾里传来斧头劈木的声响,还夹杂着骂骂咧咧的粗话:\"他娘的,这破梅树能值几个钱?老子偏要砍了做烧火棍!\"
林逋的眉峰皱了起来。他记得半月前有个姓钱的公子来求过字,说要给新纳的妾室题匾额,被他婉拒了。莫不是那厮派人来捣乱?
霜雪突然振翅而起,在雾里划出一道白影。林逋刚要唤它,便见两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扛着斧头冲进梅林,后面跟着个穿狐皮大氅的胖子,腰间挂着翡翠扳指,正踢开挡路的梅枝:\"小的们,把最粗的那几株砍了!老子要拿回去给相府做屏风,管他什么梅妻鹤子的,老子偏要拆了他的风水!\"
\"住手!\"林逋的声音不大,却像块冰锥扎进雾里。
胖子转头,见是个白胡子老头,顿时笑了:\"哟,哪来的老叫花子?这梅林是你家的?\"他晃了晃手中的翡翠扳指,\"老子今天就砍了,你能怎的?\"
林逋没说话。他站起身,青衫被雾水浸得透湿,却走得极稳。孙儿拽住他的衣角,他摸摸孩子的头,示意不必担心。霜雪和云影早已绕到胖子身后,鹤喙啄着他的靴帮,鹤爪在地上划出浅痕,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林逋:\"老东西,你聋了?\"
\"过来。\"林逋说。
胖子的家丁哄笑起来。其中一个举起斧头,朝最近的梅树砍去。\"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梅枝断成两截,落在地上,溅起几点血珠——不是梅树的,是家丁的。他惨叫着缩回手,见梅枝断口处渗出暗红的汁,像极了血。
\"邪门!\"另一个家丁扔了斧头,后退两步。
胖子却红了眼,抄起斧头亲自上前:\"老子就不信......\"
斧头刚要落下,林逋的目光突然扫过来。那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扎得胖子头皮发麻。他下意识抬头,正撞进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空茫,仿佛能看透他的骨血,看透他祖祖辈辈的罪孽。
\"咔嚓!\"
一声脆响惊得众人抬头。只见胖子头顶的梅枝突然弯了下来,枝桠上的积雪簌簌坠落,露出密密麻麻的尖刺。更骇人的是,所有梅树的枝条都在颤动,像无数条青黑的蛇,朝着众人缠来。霜雪长鸣一声,展开翅膀扑向胖子;云影则落在梅树上,爪子扣住枝桠,竟将碗口粗的梅树压得弯成了弓。
\"梅......梅成精了!\"家丁们尖叫着四散奔逃。胖子被梅枝缠住了脚踝,挣扎着要砍,却见断口处的\"血珠\"越渗越多,染红了雪地,像是有无数梅魂从树里涌出来,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别过来!\"胖子跌坐在地,裤裆湿了一片,\"我错了!我就是个混蛋!求列位神仙饶命!\"
林逋站在原地,青衫被雾水浸透,却像座山似的立着。他的目光越过胖子,落在梅林深处——那里埋着他的妻子冯氏的坟,埋着他未出世的孩子,埋着他二十三年来的晨钟暮鼓。此刻,那些梅树不是树,是他亲手栽下的骨血;那些鹤不是鹤,是他捡来的一缕魂。
\"去。\"他轻声说。
话音刚落,梅枝突然松开胖子。霜雪扑棱着翅膀落在林逋肩头,云影则飞到半空,长鸣三声。雾气渐渐散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梅林上,每片花瓣都闪着金光,像撒了把碎金子。胖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家丁们跟在后面,连斧头都忘了捡。
孙儿拽了拽林逋的衣袖:\"阿翁,他们为什么跑了?\"
林逋蹲下来,帮他擦掉脸上的梅香:\"因为他们心里有鬼。\"
\"那梅树真的会动吗?\"
\"梅树不会动。\"林逋摸了摸他的头,\"是护着梅林的东西动了。\"
当晚,林逋在梅树下煮酒。霜雪和云影蹲在他脚边,偶尔扑棱着翅膀去抓落在石桌上的梅花。孙儿趴在石桌上打盹,嘴角沾着梅花的甜香。林逋望着满林的梅树,想起二十三年前,他背着冯氏的牌位来到孤山,那时这里只有荒坡野草。他种下第一株梅树时,对天发誓:\"梅为妻,鹤为子,从此不踏红尘,不染俗事。\"
如今,梅树成了林,鹤群添了雏,他的誓言还在。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比誓言更牢——是梅树的根扎进泥土里的劲,是鹤羽扫过梅枝的风,是他与这片山水的魂缠在一起,拆不散,烧不尽。
\"阿爹,\"孙儿迷迷糊糊地说,\"我梦见梅树变成叔叔阿姨了,他们在对我笑。\"
林逋笑了。他举起酒盏,对着满林的梅树轻轻一敬:\"谢了。\"
风掠过梅林,传来阵阵清越的鹤唳。林逋望着天上的星子,忽然明白:所谓隐逸,从来不是躲进深山。当他把心种进梅林,把魂系在鹤羽,这方山水便成了他的骨,他的血,他的命。谁要动他的梅,便是动他的魂;谁要伤他的鹤,便是伤他的骨。这世间的刀枪斧钺,终究砍不断魂,伤不了骨。
次日清晨,林逋推开竹篱笆,见梅林依旧,鹤群依旧。霜雪落在他的肩头,云影歪着脑袋啄他的手指。孙儿蹲在梅树下,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小鸭子——这次,小鸭子的尾巴尖,稳稳地朝着梅林深处。
林逋笑了。他弯腰抱起孙儿,往厨房走去。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得他的脸暖融融的。窗外,梅香混着鹤鸣飘进来,像极了二十三年前的清晨。
有些东西,从来不需要证明。
就像梅树知道要开花,鹤群知道要护主,隐士知道——
他的魂,早与这山水,这梅,这鹤,融成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