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微见情形不大对头，他晃了晃酒葫芦，不再理会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白的崔颂仪，假装以往那样哼着不成调的离别小曲，一步三摇便往出踱。
三、二、一……
他等到了迎春强作镇定的声音。
“太史请留步！”迎春紧走了几步，拦住他的去路。
“既然我们殿下的事不能说，那么先太子之事……”她揉了下红肿的手背，发自骨髓的疼痛从经脉透出来。
迎春执着笃定，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座难以越过的山：“还请太史明言。”
结合她的梦境，以及官府所有卷宗及实地调查来看，纪弘不仅是字面意思的“粉身碎骨”，且连渣都剩。
这个世间到处流传先太子的英华与风度，赞颂他的仁德与勇毅，却一个字的言语与文字定义，纪弘最后葬于何处！他的尸骨……或者说，他仅存于世的那一点点痕迹，究竟被……留在了哪里。
李见微搓了搓干巴的手掌心，腰间葫芦随着他的震动颤了颤。
“你错了！”
他叉着腰悠悠踱回崔颂仪身前，眉毛胡须皆是小孩模样的气鼓鼓，但语气偏他在人前最一本正经的一次。
“老道对先太子说的是——”
“‘我救不了殿下，正所谓一报还一报，能救殿下的……只有殿下自己。’”
将微疼的手背蹭在冰盆里的冰块上减轻疼痛，迎春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没想到纪弘真的找过李见微，从她这么多年对纪弘的了解来讲，姜齐说得没错，二哥哥是名副其实的“圣人之徒”，子不语怪、力、乱、神。
被做局卷入巫蛊，二哥哥也想过以玄学打败玄学吗？
纪弘对迎春而言，本来就是极端亲密温柔的存在。而急病乱投医找太史令算卦，无异拉近了完美无瑕的太子与她这样普通人的距离。
“还有你！”李见微一个也不放过，干瘦的手指头戳到迎春眉心痣，险些给她戳爆。
“装什么天真无辜呢！你不是给那犟种泄露天机了吗？他听吗？”
这一句直接把迎春干懵了，她给纪弘泄露过什么天机。只是宝玉代表太虚幻境让她杀了纪弘使《春风桃花》情节走向步入正轨，她没干罢了。
迎春攥紧从扇子上摘下的玉坠，企图在扑朔迷离的局势中寻得一二指引。
“九丫头给你的那块玉，”李见微了然地盯着迎春的握起来的手掌，“睡觉时放在心口，它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几个人将信将疑，在李见微朱红袍子摇出庭院之后。顾盼给崔颂仪在千牛卫的值戍处临时安排了住宿，连夏榴也被采薇挪出了东配殿，只留了谷雨一个安静点儿的丫头，侍奉迎春安寝。
青瓷博山炉里燃着迎春常用的杜蘅香，冰盆幽幽凉气从清水出芙蓉织纹的青罗帐透进来，融化的冰块“卡啦”轻响。
迎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懵懵懂懂处在一个幽暗潮湿的所在。
水声滴答滴答，像是漏雨的老房子。
“灵台方寸通幽径，旧梦河山傍路行。”
低低地，似乎有人在吟唱着什么。
她似在寒潭清冽的水底，又在暮霭缠绵的山间。
“九妹……莫在此处耽搁，阿绿在天津桥等你。”
纪弘温和柔缓的声音破除生死与十年光阴的阻隔，清晰地出现在迎春脑海。
迎春还没来得及细想，画面便转到了天津桥，星桥火树，舞裙歌扇，济济人群一闪而过。
她又被意识带到了颜淏初的小院。
视线穿透脆薄的窗纸，落入暮色初染的西厢书房。东墙上金灿灿的余晖返照，屋子里是一片温暖的黄。
迫使人不得不出门登高望远，探索到底是一场怎样盛大的夕阳西下。
但颜淏初对此毫无知觉，只一味坐在书案前发呆。
“郎君，这会儿的晚霞正好。”
紫石添了回茶，赤石把案头乳白纱瓜形灯点着。
“就是，您出去走走……说不定就有头绪了。”
赤石指的是画框上一幅白得覆了雪月光辉的素绢。
“九殿下裙下臣虽然多，可当下……不知名的，咱都不提她，姓何的留在上京，姓萧的也要回江州了，姓田的……您在回老巢魏博去了。”
赤石苦口婆心碎碎念。
“再说句大逆不道的——广陵王殿下还躺在东宫半死不活呢！您有什么可顾虑的，这会子没人和您抢九殿下……”
迎春暗暗喝声彩，她虽然不想留在这里“陪”颜淏初发呆，但她到了这里后就无形中被绊住了。
“良辰美景，九殿下费尽心机取消宵禁，这三夜的好时光，您可把握住呀！”
赤石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活灵活现颇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架势。
“您要是害臊拉不下脸，我替您去送帖子。”
敢情他还不知道他家主子早就把纪绿沉这三个晚上都预定下了。
但眼见过了将近戌时，颜淏初还没有一点儿动身的迹象，迎春不免心里急起来。
即便她就是带着颜淏初晾着纪绿沉直到纪绿沉失踪的结果来的。
赤石在一边麻雀叽叽喳喳自说自话，颜淏初抬起蘸饱了胭脂与藤黄混合色的笔尖，在画框上的雪白熟绢落下娇嫩的粉色。
勾勒、点染……一朵、两朵……繁复而灵动的杏花次第绽放于虬劲的枝头，粉云堆雪，娇艳欲滴。
热烈的画意中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明媚得近乎悲凉。
他是在画花，也是画人。
那个人明明在等他，只要他走出去，抵达约定的地点，便是有始有终的一段佳话。
可他偏不，他知道那人不只想着他，也知道她此刻寂寥，便忍下爱意，不肯为她敷演这一刻的圆满。
对此，他快慰得很。
对，就是让她空等着，让她也知道知道期望落空，是什么滋味。
几乎过了一个时辰，一对轻盈的春燕在灼灼花影之间成形。
颜淏初叫了紫石、赤石陪他出门。
“郎君，我们去哪里啊？”
“南市，找个糊灯笼的灯笼！做成四角的，骨架用湘妃竹，流苏要杏子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