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和帝眉间小山又聚起来,她赶紧跪在黄杨木镂雕步步锦纹脚踏上,声也变了调。
“为先太子翻案,确是儿的私心……”
“十年前那会儿,儿安置在东宫,您在麟趾县仁寿宫避暑,是儿无能……得不到您的消息,儿也慌了。太子哥哥的檄文,儿当时也帮着抄了好些份……”
纪绿沉越说声音越低,莫名觉得羞耻,脸上烧意随着热血淌出来。
编一些半真半假的话她完全在行,但诉委屈示弱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扭扭捏捏,忒不自然。
“儿……也绕在里头,就觉得翻案了心里踏实些。”
纪绿沉十年周全样子看多了,如今这慌张模样小儿女态别有趣味,太和帝心上倒比往日还亲近上了几分。
下一道送命题,立刻就给她安排上了。
“你觉得你五哥怎么样?”太和帝问得看似不经意,却是深沉思量过。
纪绿沉当即肃然:“五哥英明神武,治乱世当用重典。”
楚王纪弥就藩荆州,在山南东道节度使于笛的地盘。有河朔三镇那般的好大哥带头,太和十四年,于笛由陕虢观察使移藩山南东道后,俨然将汉南之地据为己有,凌上威下,自个儿做起了土皇帝。朝廷四面起火,按下葫芦浮起瓢,不得不姑息。
因山南东道的襄州百姓擅长做漆器,以此为营生,天下制作漆器就都学习效法襄州的样式,称作“襄样”。于笛残暴,也得了“襄样节度”的诨号。
纪弥在荆襄之地两年,名声和于笛相当,谁横谁拿事儿。
太和帝想到这一层,纪绿沉的应对可就相当好听了,她舌灿莲花的那张嘴又回来。
“于笛还善待士人在读书人里买个好名声呢,你五哥可不会这些……”
“江州那个……那个……”
太和帝手掌穿过披散的灰白头发揉着额角半天没想起来那个名士的名字。
“萧平川。”纪绿沉将他扑到凹陷两颊的发丝拂到后面,递词。
“对!萧平川,同你有往来?”
瞧这话问得!
纪绿沉抿了下唇,于笛刚被太和帝盖章善待士人买名,楚王和萧近原相互抵牾,在荆襄当地倒是流传了好几个平川先生不畏权贵的小故事。她承认往来,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和于笛一般市恩买名?
天子都问到脸前了,矢口否认便是撒谎,于她此刻处境并无助益。
“是有些文字上的往来,”纪绿沉慢慢提了包玉的手,给太和帝揉捏着,“平川先生幼入白鹭山书院,仅三月就通读藏书三万卷,注疏倒背如流,也因此成名,后来先后被于笛与五哥征辟……”
“儿修复卷籍,文字不通之处,会请颜卿修书代为请教。”
“据你说……”太和帝轻轻摇着头,声音也放轻松了不少,整个人的状态也很闲适。
“你说你俩是清白的,朕倒是看着……他有些仰慕你。”
“爹爹说笑了,平川先生仰慕儿……与否,爹爹该问他才是,怎好问儿一个女儿家?”纪绿沉这会儿脑子超高速运转,就没有停下来过。
一个大红脸愈发觉得安仁殿里燥热不堪。
“你大姐姐递了话进宫,要见你一面,你挑个时间去看看。”
“是。”纪绿沉脸上血色骤退,降温了。
和迎春互相搀着走出去,她二人里里外外衣裳都湿透了。
殿前广场往来无阻的暖风吹着,真真正正还了阳。
第二天用过早膳,纪绿沉卷好修复并装裱完工的行乐图,错开百官下朝时间,轻车简从,经两仪门、虔化门、通训门,从景风门出皇城到皇城东之第一街,再沿南段的朱雀街东第三街,过了平康坊,就是宣阳坊柳家。
一回生二回熟,去长春院的路,纪绿沉一行也摸熟了。
偌大的安吉长公主府,纪灵休被安置在长春院西院,也是意味深长了。
“九殿下请,贾二娘子、章四娘子、顾盼姐姐请留步。”
翠佩苦涩含笑,莺枝奉命把迎春和章窈挡住了。
纪绿沉一眼看过去,这些天来,瞬间老去的人不在少数,永嘉公主府跟着纪灵休贴身侍奉的这两个丫头也在其列。
但纪灵休不是,她的萎谢也是奢靡的。
纪灵休头上简单挽了个发髻,剩余的长发披散,干干净净,无一点儿头饰点缀。
一身真红色轻容纱大袖衣,两肩印金填彩绘着缠枝莲,同色堆纱长裙堆在竹编坐席上,婉转如同一滩殷红而深邃的血。
屋子里雪洞一般,仅有的几样花瓶、茶具摆件雅则雅矣,和纪灵休一贯的品味大相径庭。
“九妹坐。”纪灵休难得含着温柔而落寞的笑,惯来的不可一世张牙舞爪收起,豪华落尽。
“我等了九妹很久。”她将研磨好的茶粉匀过来一半,扫在清透的玻璃浅蓝莲花盏里。
纪绿沉一默,她确实答应过她,会尽快把行乐图修复好。
许诺之时,也是想过最坏的情形,若有个万一,最好就在万寿节当天把修好的绢画给大姐姐看一看。
“我以为,你会带着绣衣卫来……把我抓进传说中的‘地牢’里去。”
纪绿沉掀了下眼皮,纪灵休是说笑的模样。
“我还想着如何宁死不屈,死也不会落到你手里去!”
大姐姐能这样想,也挺好的。
纪绿沉思绪翻飞过许多画面,纪灵休对她这个九妹的处境以及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还是一句一句回应解释了。
“大姐姐是长公主,爹爹不会让大姐姐进绣衣卫狱。”
“我掌绣衣卫以来,绣衣卫由明转暗,职能以监察为主,刑讯基本都弃了。”
“大姐姐自认有罪,无论坐在哪里都是绣衣卫狱。”
“能落在我的手里……大姐姐并不会如何。”
她轻轻地笑着,吹弹可破,为自己刚从一次鬼门关走出来,耳垂上牡丹花形的点翠坠子轻摇。
“我劝过大姐姐,我也知道劝不住……大姐姐。”
“只是这一场梦到底醒了,没有能让大姐姐一直在梦里睡下去,是我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