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做得极长,迎春精疲力尽,像大战了三百回合。
越困越睡,越睡越困。
披香阁外吵吵嚷嚷,抄家灭族般着急忙慌,看院子守门的仆妇丫头被赶得乱跑一气。
常家出了大事,目测和自己脱不了干系,迎春断没有没心没肺睡大觉的道理。
常老夫人指给迎春叫夏栀的丫头伺候梳洗之际向她解释:“绣衣使者姜大人一大早围了郡王府搜查钦犯,郡王气性大,在外院耗着。三娘子跳脱,趁乱耍鞭子,府里也鸡飞狗跳……”
花梨木梳妆台上朱漆托盘里摆着各式精巧珠花、荷包挂饰,多是小女孩爱不释手的新鲜花样,迎春不假思索便知道这多半从常三娘子私房里匀出来的。
抛开“窝藏钦犯”身家性命被拴在汗巾子上的空头罪名,也难怪小姑娘家家的要跳脚了。
“郡王共有三女,大娘子出嫁早逝,李姨娘生的二娘子三岁夭折,我们这位三娘子啊……老夫人嫡亲孙女就这一根独苗……”
常三娘子闺名“频婆”乃太和帝所赐,又有小字林檎,二者共同指向迎春所处红楼时代还算常见的苹果,但苹果在大衍因种植范围有限、产量少且专供上层贵族享用,被视为奇珍瓜果。
通过夏栀无意的几句闲话,及常频婆肆意打砸东西的举动,迎春验证常三娘子确实“上下宠得如珠似宝,在天子眼里排得上号”。
刚走到游廊,鞭子呼呼生风,素白厚实的花瓣先于浓烈花香扑了迎春满脸,她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了,夏栀刚给她梳好的三角髻也被花枝和鞭梢钩扯得蓬乱,妆点的琉璃米珠流苏摇摇欲坠。
确实……不大好相与,要是自己也会武就好了,迎春冒出来一个念头。
“三娘子不得无礼。”夏栀扶稳迎春板脸聊作解劝。
“夏栀姐姐说笑了!”常频婆七八岁,比迎春略高一个半头,双丫髻缠着鎏金铃,杏眼含星,左颊酒窝若隐若现。
祖母房里出来的人,她还是给一分脸的。
“祖母说,披香阁的栀子开得正好,顺嘴把姐姐指过来当差……”
常频婆一边收回鞭子绕在手腕上,一边冲迎春敷衍福身,大红凤穿牡丹花罗裙细褶沐浴在晨曦中微光粼粼,红得招摇炫目,摇曳多姿。
“昨儿少了给妹妹的见面礼,栀子既好,林檎借花献佛,给妹妹簪花添容,只是比不得夏栀姐姐手巧!”
又一个娇宠过度的小娘子恃美行凶睁眼说瞎话,迎春嘴笨,当此情形当真没话说。
她也不生气,只暗中比对若原身九公主和常三娘子对战,哪个更胜一筹?
迎春没有反应,常频婆怒气全打到了棉花上。鞭子一扫,游廊栏杆下一排齐整的花木拦腰而折。
“妹妹装糊涂装可怜,我也不打哑谜了,都是因为你,我们全家都快要被你害死了……”
“绣衣卫堵了府门口,我常家满门忠良天下敬仰,还从没受过这等羞辱!”
“你最好跟我去见姜大人认罪!万事皆休,否则……”常频婆轻蔑地哼了两声,快步上了台阶抓住迎春手腕就往院子外拖。
她出手快,手劲又大,跟父兄学了两年武艺,打好了底子。
常三娘子摆明了刻意为难这来历尚不明的小女娃,夏栀不敢撕扯,只随在左右护着,摔了哪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迎春腕子被抓得生痛,好看的小娘子连气鼓鼓也赏心悦目,就是动手动脚忒……野蛮了点。
还有,痛在自己身上,她颇幽怨。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迎春的臆想中断。
“三娘何必灭自家威风!”常度身着深棕对马纹罗袍,蹀躞带束出细腰,风姿夺人,不咸不淡道。
他后半夜发高烧,胡话说了一箩筐。天亮刚有睡意,姜齐来得快,府里少不得一场风波。常无虽把收留迎春的责任揽过去了,但人是他领回来的,少不得挣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多操心。
这不来得正巧。
“天子圣旨,郡王无有不从,但姜齐算哪个排面上的?三娘子是要你阿爹雌伏在鹰犬脚下乞怜不成?”
常频婆向左,常度堵在左边的路上,向右,常度又光风霁月把右边堵上,冷嗖嗖笑吟吟。
如是者三,常频婆别开脸冷冷一哼。
往日相熟的小姐妹咬耳朵,太子殿下稀世俊美风华绝代,唯一的缺陷生得太早,你们绥西郡王府九郎倒是会投胎的人样子……
她也不知道小姐妹在哪见了这个异母兄长,念念不忘,垂涎三尺,竟捧得灭过储君的次序。她长这七八年,同常度打照面不过四五次,互相看不对眼,连话都没说过。
府里传来传去的,不是胡儿贱种,便是九郎生母身份见不得人,九郎孤僻,摆着张臭脸冷若冰霜生人勿近。
这冷漠的冰块脸上赶着说教她……
论武力她绝对打不过常度,常频婆杏子眼骨碌一转,审时度势,悄咪咪松开迎春。
“姜大人乃天子近臣,代天子行事……”她不服气地紧了紧鞭子,输人不输阵抗辩,“一家性命被人家攥手心里……很好玩吗?”
“三娘对你阿爹也太没信心,”常度轻嗤,“姜齐帮着圣上集权敛财,阴损勾当干起来游刃有余,守土开疆交给他去圣上能放心吗!”
勾手指把迎春护到身后,常度挺了下背,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灼热的血浆渗出,滚烫的额头乃至整个脑袋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碎似的。
对着常度吃了瘪,常频婆决定继续倚强凌弱,鞭子弯成两股抵在迎春下巴迫使迎春仰起粉白透红的脸颊,她口中吐出的字个个尖锐,仿佛吞了刀子。
“你是谁?九郎娘亲名声不好,好歹明明白白是名妓,你爹姓甚名甚官居何职你娘出阁前是谁家女儿速速报上来!”
常频婆一时戳了两个人心窝子。
问得再紧逼得再狠,就是死了,九公主这个身份迎春也无法暴露,也怪她刚穿过来就被抹杀了,又没原身记忆,还换了脸,对这个身份没什么归属感。
太和帝、成贵妃,于她而言虚无缥缈。
而二哥哥……
二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二哥哥还什么都没有交代,警幻什么乱七八糟的任务一边见鬼去吧!
迎春沉默依旧,常度倒被异母妹妹气得生生从晕厥的边缘抢回来一丝意识。
话是实话,但明显不好听,常度脑子混沌挑不出来反驳的点。
“重要的不是二妹妹是谁,是……你阿爹以为她是谁,是姜齐巧立名目,有没有二妹妹……这一遭都必打绥西郡王的脸面。”常度扯到姜齐的秉性和大衍天子对武将本质的猜忌,本能把迎春摘了出来。
常频婆还要顶嘴,王姨娘带着她的乳母丫头气势雄壮驾临披香阁,不等她表演委屈,王姨娘一句话,院子里顿时噤若寒蝉。
“太子微服私访,披香阁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