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不是粘稠，是稀薄而锋锐。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被高盐度和悬浮重金属微粒反复蹂躏的肺泡边缘，吸入肺叶的是浓重的铁锈腥甜、塑化物高温降解的化学辛辣，以及一种更加深邃、如同亿万只深海管虫在无声中分泌出的绝对有机沉寂粉末感。“铁锈海床”——这片绵延在早已被废弃的“深蓝纪元”工业都市群残骸上的海盆——笼罩在永恒的幽暗之中，只有拾荒者自制的探照灯撕开粘稠的黑暗，光束下无数腐朽的金属巨构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视野被“蚀骨目镜”强行扭曲——现实被涂抹上一层冰冷的、由靛蓝色压力网格线和闪烁跳跃、象征生物质腐败热源的深红脓疱构成的末日图谱。巨大锈蚀的支撑结构上覆盖着一层厚厚蠕动、闪烁着惨绿色荧光的“数据苔藓”——实则是高度特异化、以分解金属和塑胶为生的深海细菌群。海水带着浓重颗粒感，每一次划动都感觉在劈开粘稠的油脂。
代号“拾荒者-钢牙”，被“困”在他赖以生存的破烂座驾——“锈骨号”里。这玩意主体是一台改造过的老式深海勘探舱，外面焊接覆盖着层层叠叠不知从哪艘沉船扒下来的金属甲板碎片，像条长了锈斑的深海鮟鱇鱼。引擎不是核动力，而是由一台巨大的、不断抽搐脉动的“珊瑚引擎”驱动——这玩意儿的主体是被基因编辑强化的深海水螅虫群共生物，依靠喂养特定的工业废水维持活力，排出的却是清洁海水和粘稠的生物粘液。每一次引擎痉挛般的吞吐，都带来驾驶舱剧烈的金属呻吟和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腥甜和海藻腐臭的废气味道。钢牙那身打满补丁的潜水护甲“嘎吱”作响，蚀骨目镜边沿不断渗出凝结的冷凝液滴。
信号来了。头盔里简陋的信号接收器发出一连串杂乱的嘶鸣，钢牙粗暴地扳动阀门接入目镜。一个严重扭曲的坐标点在视野中心抖动，附带断续信息：
【……报……酬……信用……点……优……】
【坐标……沉降裂谷……A7区……废弃处理厂底层】
【……生物……质……异常淤积……需……特殊……处理……】
【警告……残余……生物电场……（乱码）……级】
钢牙喉咙深处滚出冷笑。警告？这片海底本身就是一个立体的警告牌。他驱动锈骨号，朝着坐标点方向在崎岖的金属坟场中颠簸前行。珊瑚引擎排出粘稠的墨绿色絮状物，在身后拉出一条短暂的污染尾迹。
坐标指向一座坍塌的巨型废水处理厂穹顶。锈骨号靠近裂开的巨大金属闸门入口，只留下一个扭曲的、勉强容锈骨号挤过的缝隙。缝隙边缘渗出浓稠的、散发着刺鼻甜腥腐败气味的暗黄色粘液。海水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如同无数罐过期营养膏在高压下腐败泄露，混合着浓烈臭氧与有机溶剂的气息，其中又夹杂着一丝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腻血腥。
他停好锈骨号，珊瑚引擎低吼着进入怠速状态，排出更多的絮状粘液。检查防护服的密封，确认腰间那把能瞬间加热海水形成超压蒸汽射流的“沸腾枪”能量已满。他推开锈骨号吱呀作响的舱门，踏入冰冷、粘稠、光线昏暗的海水。
“操……”
一声低沉的咒骂在头盔内响起。蚀骨目镜自动提升感光度。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痉挛。
尸堆。
不是漂浮的残骸，而是被强制嵌合在巨大的、早已停转的过滤塔网格结构上。尸体如同被巨型压机强行塞入蜂巢孔洞的垃圾，肢体重叠、扭曲、嵌入锈蚀的金属格栅缝隙中。他们穿着不同的衣物，有工人、维修技工、甚至穿着浅蓝色研究员制服。覆盖在尸堆和整个过滤塔表面的，是一层半透明、胶冻状、散发着极致甜腻腐臭的粘稠物质！而最诡异的是，所有尸体的姿势都透出一种惊人的一致——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嘴巴或鼻子！有些甚至将自己的手指深深插入了口腔深处！
尸堆的源头指向穹顶中心深处一个被巨大破损管道半掩的区域。钢牙强压恶心，踩着湿滑粘稠的金属地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里靠近。
然后，他看到了“农场”。
就在尸堆纠缠中心，一个相对空阔的区域，矗立着数个由废弃冷却管扭曲焊接而成的、约半人高的珊瑚树状结构。每个珊瑚结构的分叉顶端，“生长”着一颗颗——
水母？！
不是自然的水母。它们的伞盖部分是完全透明的，清晰可见内部的生物结构：那不是消化腔，而是层层叠叠的、类似鱼鳃的超精细滤膜结构！这些滤膜还在极其缓慢地、有节奏地张合！而水母本该是触手的位置，却是无数根深褐色、半透明、如同生物塑料管般的“根系”，深深扎进下方尸堆中，在尸骸内部蔓延伸展！管状根系表面，隐约可见细微的搏动，仿佛在吮吸！
这些水母状滤器大多伞盖内部覆盖着一层白色薄膜，像蒙上了死亡的眼翳。
但少数……
少数伞盖滤膜深处，竟闪烁着微弱的、生物电般的……
……幽绿色冷光？！
每一次滤膜的张合，那些光点都会随之明暗闪烁，如同……
……正在工作中的……指示灯？
这些滤器，根系在尸骸中吸收“养分”，滤膜在过滤处理厂残留的剧毒废水？！它们是有某种意识的？或者某个意识通过这些滤器在监控过滤过程？！钢牙感觉一股寒气顺脊椎爬上！这不是收尸任务！这是闯进了异形生物的孵化场！
本能促使他猛然后撤！太诡异！必须马上离开！
噗噜——！
他踩过的一块异常“湿滑”区域，那覆盖地面的胶冻猛地鼓起一个泡！一根由粘稠胶冻瞬间凝固而成的惨白色手臂闪电般窜出！带着浓烈的腐臭腥气，抓向他的脚踝！那手臂力量奇大！
“滚！” 钢牙反应迅猛！沸腾枪瞬间喷射出灼热的高压蒸汽流！
滋——嗤——！
粘液手臂被精准命中！瞬间熔穿、液化成一滩翻滚的污浊浆汁！
但更多的“手臂”如同被惊醒的水草！从胶冻覆盖的各处破膜而出！几十只惨白、粘稠、带着恐怖力量的手臂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抓向钢牙！海水被搅动，恶臭翻滚！
跑！
钢牙一边用沸腾枪疯狂喷射，在粘稠手臂的围剿中勉强撕开一条通道，一边拼命朝锈骨号撤退！滚烫蒸汽每一次爆发都在冰冷海水中制造出短暂的气泡冲击圈和刺耳的嘶鸣，照亮这片恐怖的农场，更显出滤器根系的蠕动与滤膜冷光的妖异！
冲出豁口！锈骨号引擎已提前轰鸣！钢牙手脚并用爬进驾驶舱，狠狠一脚踹进珊瑚引擎的超载阀门！
呜——轰！！！！
锈骨号如同受惊的深海铁兽，发出濒临解体的咆哮！巨大的水流向后喷涌！破烂车身猛地向前冲出！
“钢…牙……”
就在车子冲出几十米远时，一个断断续续、如同混杂了溺毙者气泡声和金属摩擦音的诡异声音，直接透过厚重的驾驶舱和海水的屏障，钻进他的头盔！
钢牙头皮炸裂！猛回头！
只见那座穹顶豁口处，无数的惨白粘液手臂正扭曲缠绕、疯狂聚合！
它们聚集成一个巨大、模糊的……人形轮廓？！？！
在那团蠕动的怪物“头部”位置……
无数颗……
……刚刚还在珊瑚树顶端“生长”的、闪烁着幽绿冷光的水母滤器伞盖……
……正被强行“镶嵌”其中？！？！
密集的伞盖滤器，如同变异的复眼，覆盖在粘液构成的类人脸孔上！
所有滤膜内部的幽绿色冷光……
……在瞬间……
……同时聚焦……
……聚焦在仓惶逃窜的锈骨号……
……聚焦在驾驶舱内钢牙的身上？！？！
那个诡异的声音……是这团粘液水母聚合体发出的？！
钢牙浑身汗毛倒竖！油门踩到底！神经引擎爆发出熔毁般的哀嚎！他只求远离这片鬼域！目镜前方，是熟悉的、无尽的金属残骸荒野！
然而……
当锈骨号冲下一道陡峭的、由巨大管道堆积成的斜坡……
前方景象再无遮拦……
钢牙的心脏……猛然停止了跳动！
前方……
不是预想中的废墟平地……
而是……
……一片……
……无边无际的……
……深褐色的……
……平静得如同死水般的……
……液体……深渊**？！！！！
液体表面光滑如镜，在锈骨号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油腻的光泽，倒映着他座驾狰狞的轮廓。
一股熟悉、却被规模放大到极致、足以扭曲灵魂的……
……浓烈的腐臭甜腥、混合着刺鼻的臭氧与金属锈蚀……
……死亡气息……
如同实体化的海啸……
席卷而来！
“操！！！！”
绝望的咆哮！
刹车根本来不及！巨大的惯性驱使着锈骨号……
如同冲向悬崖的石块……
带着尖锐的金属摩擦尖叫……
朝着那片恐怖的……
……腐液深渊……
……狠狠砸了下去？！？！
噗通——！！！
粘稠、冰冷刺骨！瞬间包裹了整个锈骨号！
钢牙眼睁睁地看着坚固的驾驶舱强化观察窗……在接触液面的瞬间！
……如同被强酸泼洒……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分解、液化！！！
恶臭的液体汹涌灌入！
钢牙的防护服被液体冲刷……
……那号称能抵御深海强压的强化材料……
……竟然像劣质的塑料纸……
……开始发软、溶解？！！！
更要命的是！
灌入驾驶舱的冰冷液体……
……带着一种……冻结骨髓的寒意？！
不对！
刚才在深渊边缘……
锈骨号的传感器感应到的……
……这片液体区域的水温……
……显示为……异常温热的+15c左右？！！！
为什么接触后……如此的……冷？！
“警报！外部环境温度……外部……温度传感器数值紊乱……核心数据冲突……逻辑异常！逻辑异常！” 蚀骨目镜疯狂报警！屏幕爆出一片混乱雪花和乱码！
“呃啊——！”
冰冷的液体淹没了脚踝、膝盖、胸口……
无法言喻的冰冷……疯狂……渗透！
钢牙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接触液体的瞬间……
……仿佛被冻结在时光琥珀之中？！
每一次动作都变得如同慢动作！
每一次试图挣扎呼吸都像是穿越凝固的冰层！
极度痛苦地低头……
钢牙看到了……
那些灌入驾驶舱的……
……深褐色浓稠液体……
……在触及他身上防护服残留的……
……那些在穹顶农场沾染上的……
……半透明胶冻状物时……
……竟……
……没有像腐蚀金属那样剧烈反应？！？！
相反！
接触点周围的液体……
……仿佛瞬间变得更加“活跃”？！
“粘稠”？！
甚至泛起一种……
……更深的、带有实质粘稠感的……
……墨绿色纹路？！！！
“滴……滴……（刺耳杂音）……样本……扫描……初步……分析……（啸叫）……成份……匹配……”
破旧的信号接收器顽强地发出了断断续续的信息！
在声音彻底消失前……
钢牙的蚀骨目镜……在最后的混乱数据流中……
……拼凑出了几行破碎的字：
【未知液体……基础成份……检测为：……高度腐败生物组织分解液……混合……未知型号生物冷却剂残留……（乱码）……细胞活性因子浓度……超……探测极限……（雪花）……】
【关键物理特性……描述：……非牛顿流体表现……（重度干扰）……接触点表面张力呈现……负热力学效应？温度……接触瞬间……检测到……极强……低温传导……？逻辑冲突！！！】 —— 最后几字瞬间变为血红色！
物理特性……
非牛顿流体？负热力学效应？极强低温传导？逻辑冲突？！！！
钢牙在冰冷的、灌入咽喉的绝望粘稠中……
在意识被冻僵的最后瞬间……
猛……然……抬……头！
透过那疯狂溶解的观察窗……
透过灌入的、不断变幻色泽（墨绿转为深沉荧蓝）的浓稠液体……
他看到了……
刚刚追逐他的……
……那个由无数粘液手臂和水母滤器聚合成的……
……诡异人形……
……正静静地……
……漂浮在他前方……
……这片……腐液深渊的表面？！？！
更远处……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腐液深渊尽头……
……隐约……
……耸立着……
……一个锈迹斑斑、巨大到超乎想象……
……漏斗状的结构？！！！
其轮廓……因粘稠液体缓慢蒸腾的微光而扭曲……
那个漂浮的粘液水母聚合体……
对着缓缓下沉……
身体已经部分被浓稠腐液……
……分解到出现不规则液化……
边缘的钢牙……
用那张由无数蠕动水母伞盖构成的脸……
……微微……
……“张开”……
……一个类似嘴巴的……
……不断流淌着深褐色粘稠液体的……
……漆黑孔洞……
一个……更加清晰……
……饱含着……
……无机质冰冷与……秩序感……
……如同亿万死寂指令共同合成的……
……意念……
直接……
……穿透了腐蚀液体的阻碍……
……贯穿了钢牙即将凝固的意识：
【……过……滤……器…………】（功能性清除单元……规格……合格……）
【……归……入…………稳定层级…………】（回归……主系统……维持……均衡……）
【……活……性……滤……膜…………】（监测……单元……持续……不足……需要……补充……）
大脑如同被冰锥刺穿！
钢牙在最终的沉沦瞬间！
猛地意识到！
这片无边无际的……
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却冷得冻结灵魂的……
……“腐液深渊”？
它……
其实根本不是自然的海沟！！！
它是一个……
……正在运行的……
……史无前例的……
……超大规模……
……低温……生物……
……流体……
……过滤……与……
……沉降……
……装置？！？！
而那个漏斗状结构……是它的入口？！
过滤什么？
沉降什么？
谁是废料？
谁是……合格的……部件……？
那个穹顶……
那尸堆农场……
那水母滤器……
甚至……自己……
都不过是……
……这个巨大的……
……低温流体漏斗装置……
……在某个特定处理层级……
……堆积的……
……残渣？半成品？还是……
……某个“筛选环节”中的产物？！？！
而他……
正在沉入的……
……这粘稠冰冷、分解万物、却在特定有机残留物前显现不同特性的“腐液”……
……本身……
……就是……
……运行中的……
……活体……
……过滤……介质？！！？！
（如同血液……流过……肝脏？）
噗……
锈骨号的驾驶舱彻底崩溃！
冰冷的、粘稠的、散发无尽腐臭甜腻的浓浆……
……温柔而彻底地……
……吞没了……
……拾荒者钢牙……
……和他那辆注定成为滤渣中无数分子之一的老旧座驾……
沉入……永恒的……
……过滤层……深处……
不远处……
粘液水母聚合体静静悬浮……
其身体内部……
**……一个新的、透明的、由胶冻与粘液塑形的水母伞盖滤膜……
……正迅速“生长”出来……
……伞盖深处……
……两点代表着生物活性与过滤效能的……
……幽绿色冷光……
……正顽强地……
……亮起……
而其中一点冷光的倒影深处……
隐约……
凝固着……
钢牙最后那惊恐绝望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