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面包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像是要把陈青禾的五脏六腑从喉咙里甩出来。车窗外，石壁乡低矮的土坯房、歪斜的电线杆、还有那些站在飞扬尘土里挥手的身影——中上洼获救的老吴头、菌菇合作户郑屠户、甚至还有几个曾经骂他骂得最凶、此刻却红着眼眶的村民——都在越来越浓的烟尘中迅速模糊、缩小，最终被甩在了身后，连同那场惊心动魄的山洪、粮仓的霉变、垃圾堆里的荧光菌、还有吴胖子那张油腻又阴鸷的脸。
车子拐过一个山坳，最后一点石壁的轮廓彻底消失。车厢里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味道——干菌菇特有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浓郁香气，混杂着劣质汽油味和陈青禾身上那件被泥水、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的旧军大衣散发出的淡淡馊味。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那个鼓鼓囊囊、几乎要炸开的帆布包，还有脚边塞得满满当当的破行李箱——里面全是乡亲们硬塞进来的东西：成捆扎好的灰树花菌菇干、晒得黑亮的山核桃、几块熏得黢黑的腊肉，甚至还有两双纳得厚实的千层底布鞋。背包的每一个缝隙都被菌菇干填满，军大衣那巨大的口袋更是被撑得变了形，沉甸甸地坠着。他试图动一动，菌菇干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告别。
“推啥子推嘛！拿着！小陈干部，这是咱的心意！”
“没有你，咱家那几棚菇早烂地里了！”
“路上吃！补身子！去了县里，别饿着！”
“记着石壁啊！有空回来看看！”
那些混杂着乡音、急切又质朴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陈青禾的鼻子有点发酸，他用力吸了吸，却吸进更多菌菇的粉尘，呛得他咳了两声。他狼狈地紧了紧怀里那个同样被塞得变形的帆布包，膝盖上，那个贴过“李卫国专用”标签、如今标签边缘已经磨损卷起的旧保温杯，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磕碰着他的腿骨。
逃离了虎穴？还是跳进了一个更深的龙潭？车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贫瘠山峦，渐渐过渡到相对平坦、能看到更多田地和砖瓦房的区域，离县城越来越近。可陈青禾的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悬得更高。石壁的“虎穴”里，至少敌人是摆在明面上的张爱国、是凶神恶煞的吴胖子，是作风粗暴但至少看得见摸得着的赵前进。而县城呢？那里盘踞着名单后半段那些名字——一个个被标注为“清流砥柱”、“前途无量”、“国之栋梁”的存在。他们像潜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鳄，披着光鲜亮丽、无懈可击的“清官”外衣，内里却可能是比吴胖子更贪婪、更阴险、更懂得如何用权力编织罗网的怪物。
“清官册”……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扎得他心底一片寒凉。在石壁的经历，已经让这本“重生金手指”的可信度摇摇欲坠。李卫国，名单上标注的“深水巨鳄？极度危险”，可正是这个“巨鳄”，在粮仓霉变危机中，用一句“脚底板踩泥地”训斥了韩松冰冷的数据逻辑，保住了他；在张爱国拿着调令要把他打入冷宫时，又是李卫国拍案而起，一句“谁动我的人？”掷地有声，亮出录音笔将张爱国彻底击垮。那碾碎蚂蚁卵时眼底的深沉疲惫，那精准报出导流渠标高的洞察力，那如山岳般为他顶住压力的担当……哪一点像巨鳄？
还有赵前进。名单上白纸黑字写着“粗暴敛财”。可就是这个“粗暴贪官”，在茅房外咆哮着维护村民，在冰水泥石流倒灌的危急关头，毫不犹豫执行了他这个“小科员”用勾股定理算出来的导流方案，保住了下游村落；甚至在临别时，堵在乡政府门口，不是找他算账，而是把自己那个坑坑洼洼、象征着他暴躁脾气的绿搪瓷缸子塞过来，硬邦邦地说：“去了县里，腰杆挺直！别学那些钻营的怂包！该顶就顶！别丢石壁爷们的脸！干了！”那缸子里装的烈酒，烧得他喉咙发痛，却也烧得心头滚烫。这能是“敛财”？
更不用说林小雅。名单上醒目的“大贪”。可就是这个“大贪”，在粮仓危机中扑过来救他，自己却被砸晕；在文艺汇演时，用毛衣针法点破假账，在混混持刀的仓库里，飞针定乾坤！她塞进门缝的那张指向“杨”字和貔貅链的纸条，更是关键情报。她会是贪官？
荒谬！太荒谬了！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陈青禾。他必须再看一眼那本笔记本！趁着车上只有司机和他，发动机的轰鸣掩盖着一切。他小心翼翼地从帆布包最底层，一个被菌菇干层层包裹的硬壳笔记本摸了出来。封皮是深蓝色的，边缘已经磨损泛白，像一块沉默的墓碑。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勇气，翻开了它。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他重生之初，凭着前世模糊记忆和巨大恐惧，一笔一划写下的“保命符”，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李卫国：副乡长。深水巨鳄？极度危险！警惕！远离！”
旁边空白处，是他后来用红笔重重打上的几个问号和一个巨大的叉。石壁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闪过，最终定格在李卫国亮出录音笔时张爱国瘫软在地的瞬间。陈青禾的手指用力划过那行字，指甲几乎要抠破纸页。错！大错特错！
“赵前进：副镇长。作风粗暴，索要土鸡野味，疑似敛财。”
目光下移，看到“索要土鸡野味”几个字，陈青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被他匿名塞进赵前进办公室的《廉政准则》，想起了赵前进举着书在乡政府咆哮“哪个王八蛋咒老子”的暴怒模样，想起了临别时那个塞过来的搪瓷缸……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愧疚，是荒谬，是后怕。他拿起夹在笔记本里的一支铅笔，不是红笔，就用最普通的铅笔，在这行字旁边，狠狠地、几乎划破纸地写下一个字：“冤！”笔尖的力道透到下一页。
“林小雅：县文化员？大贪！高度危险！”
旁边贴着一张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模糊照片。陈青禾看着照片上那个文静秀气的侧脸，又想起她昏迷在卫生院时苍白的脸，想起她递过纸条时指尖的微凉，想起那根精准扎中混混手腕的毛衣针……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用铅笔在那“大贪”两个字上反复涂抹，直到变成一个浓重的、无法辨认的黑团。然后在旁边，用极小的字，带着十二万分的困惑写下：“战友？身份存疑？”
他一页页翻下去，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韩松：农技站长。科学权威，非敌非友？”——这个倒是没大错，韩松确实从头到尾都站在他的对立面，用数据和“科学”的大棒打压他。
“张爱国：乡办主任。小贪，挪用？账目不清。”——这个更是板上钉钉，录音笔里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吴金福（吴胖子）：本地老板。巨鳄白手套！心狠手辣！”——毋庸置疑。
越往后翻，陈青禾的心跳得越快。石壁部分，那些被他标注为“危险”、“可疑”的名字，除了张爱国和吴胖子，几乎……全错了！李卫国、赵前进、林小雅……这些在石壁的风浪中，或明或暗帮助过他、展现出截然不同面貌的人，在他的“先知”名单上，竟然都被打上了“贪腐”的烙印！
“难道……”一个冰冷又惊悚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让他浑身汗毛倒竖，“难道这后半本，这所谓的‘清官册’，才是真正的‘贪官名册’？那些被我用红笔圈起来、寄予厚望的‘清官’，全是披着羊皮的狼？伪君子中的伪君子？！”
他猛地翻到笔记本的后半部分，目光死死钉在那些名字上：
“王海潮：县农业局副局长。前途无量？疑似大贪？”（后面跟着他在县局初遇王海潮时被劈头盖脸训斥的记忆）
“杨德海：副县长。清流砥柱！刚正不阿！”（旁边贴着林小雅纸条上那个指向性的“杨”字）
还有几个更靠后的名字，职位更高，标注着“国之干城”、“学界良心”……
每一个名字，此刻在他眼中，都仿佛在狞笑，带着伪善的面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他之前对“清官册”的期待和依赖，此刻变成了最大的恐惧来源。他以为的护身符，竟然是催命符？他以为可以依靠的“清官”，才是真正要吞噬他的巨鳄？
“嗬……”陈青禾痛苦地低吼一声，像受伤的野兽，双手用力抓住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巨大的认知颠覆带来的眩晕感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比晕车还要难受百倍。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一本错得离谱的“天书”耍得团团转，在石壁的刀尖上跳舞而不自知！重生者的优势？信息差？狗屁！全是反向指标！
“难道重生者最大的金手指……”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田野，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自嘲和绝望的苦笑，“就是这本能把清官贪官全他娘颠倒过来的‘坑爹指南’？！”
就在这时，车身猛地一顿，速度慢了下来。刺耳的喇叭声和嘈杂的人声透过车窗传了进来。县城到了。
车子汇入入城的主干道，立刻陷入了缓慢蠕动的车流。九十年代末的县城，汽车不多，但自行车、三轮车、行人混杂，加上道路狭窄，堵车是家常便饭。陈青禾被这突如其来的停滞从痛苦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茫然地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