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鞍部,丁老炮撕碎图纸的怒吼仿佛还在嶙峋的山石间回荡,那饱含三十年经验被一朝颠覆的悲愤与绝望,给胜利的喜悦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阴影。山风呜咽着卷走几片图纸的残屑,像在祭奠一个时代的落幕。陈青禾捏着那块带有诡异浅色纹路的岩石样本,指尖冰凉,方才穿山涵洞方案敲定的振奋感,被一种沉甸甸的忧虑取代。这看似坚固的鞍部岩层深处,是否真如前世模糊记忆警示的那样,潜藏着未被探明的古河道沉积胶结带或隐裂隙群?定向爆破的冲击波,会不会成为唤醒沉睡巨兽的钥匙?
技术员小刘脸色发白,凑近低语:“陈干事,这纹路…太怪了,得赶紧做更深的岩芯取样和应力测试!万一真有问题…” 赵前进黑着脸,粗粝的手指重重戳在样本的浅色纹路上,声音像砂纸摩擦:“老子不管它是什么鬼东西!涵洞必须打!但安全,是铁打的底线!小刘,你亲自盯,给老子一寸寸查清楚!陈青禾,”他转向陈青禾,眼神复杂,既有对那“185米”精准计算的余悸,也有对眼前新麻烦的烦躁,“你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绕,再给老子多绕几圈!这破石头,到底能捅多大篓子?”
陈青禾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山风,强迫自己冷静。他将样本小心收好,目光扫过鞍部中心区域:“赵镇,刘工,现在说放弃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加密勘探网格,重点排查这种纹路的分布范围和深度。另外,爆破方案必须重新评估,预留更大的安全冗余,甚至考虑分段微差爆破,把冲击降到最低。” 他的思路清晰起来,重生者的模糊预警和眼前的技术难题交织,反而激发出一种破局的狠劲。
勘探工作在小刘的带领下紧锣密鼓地展开。钻机的轰鸣取代了山风的呜咽,一根根带着新鲜岩屑的岩芯被小心翼翼地取出、编号、分析。陈青禾几乎扎在了鞍部,拿着他那块磨出了木茬的三角板,反复比对着图纸、现场地形和不断更新的岩芯数据,计算着不同爆破方案下的应力分布。保温杯被他放在钻机旁一块相对平稳的石头上,杯壁沾满了灰白色的岩粉。赵前进则化身监工,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黑铁塔,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环节,不时用他那标志性的搪瓷缸子敲打钻机支架,吼着:“仔细点!再仔细点!这底下是命!”
时间在紧张与忙碌中飞逝。当最终勘探报告确认,那诡异的浅色纹路只是局部、非连续性的古沉积胶结带,且深度可控,通过精心设计的微差爆破方案和强化的支护结构完全可以规避风险时,整个工程组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赵前进重重一拳砸在临时搭建的工棚柱子上,震得顶棚簌簌落灰:“他娘的!干!”
穿山涵洞的工程,在更加严谨的保障下,终于正式启动。定向爆破的闷响如同大地深处的惊雷,宣告着鹰嘴崖这道天堑的终结。当清澈的山泉水,带着冰凉的湿意和泥土的芬芳,第一次穿过新生的涵洞,汩汩涌向磨盘沟和柳树洼干渴的土地时,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通水庆典选在了涵洞出口的开阔地。没有红毯彩旗,只有漫山遍野自发涌来的村民。磨盘沟的老孙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褂子,挤在最前面。他颤巍巍地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汪清冽的泉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做了几十年的梦。水珠顺着他指缝滴落,砸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他猛地将水捧到嘴边,狠狠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他浑身一颤,随即,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沟壑流淌下来,在沾着泥点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甜!真甜啊!”老孙头的声音嘶哑却洪亮,带着哭腔,又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他猛地站起身,朝着涵洞的方向,朝着被众人簇拥着的陈青禾,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湿润的泥土上,“小陈干事!活菩萨!我们磨盘沟…祖祖辈辈…有水了!有水了啊!” 他语无伦次,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一跪,像点燃了引信。柳树洼的村长,一个平时颇为稳重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振臂高呼:“省了二十万!白饶两个村!小陈干事这脑子,比县里的机器还灵光!神了!真神了!”
“神算!绝对是神算!”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句。
“对!人形计算器!比算盘珠子还快还准!”立刻有人高声附和。
“人形计算器!人形计算器!”这带着土味崇拜和绝对震撼的绰号,迅速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淹没了涵洞水流的哗哗声,在山谷间反复回荡,惊飞了远处崖顶盘旋的几只老鹰。
陈青禾被热情的村民团团围住,这个塞一把刚摘的山枣,那个硬塞两个煮鸡蛋,还有大娘直接把刚烙好的、还烫手的杂粮饼往他怀里揣。他手忙脚乱,面红耳赤,想推辞却被更热情地堵回来,只能抱着满怀的“战利品”,像个笨拙的丰收稻草人。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人形计算器”,他内心哭笑不得:“完了,这下从‘虫语者’升级成‘人形机器’了…相亲的时候怎么介绍?‘您好,我是石壁乡产的人形计算器,擅长勾股定理和心算土方量’?” 他下意识摸了摸额角,那里被赵前进铁肘砸中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个称号背后经历的惊涛骇浪。
赵前进没有挤在人群里欢呼。他独自站在稍远的一块高石上,抱着胳膊,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那奔涌而出的水流,看着它欢快地漫过干涸的河床,滋润着龟裂的土地。他听着震耳欲聋的“人形计算器”欢呼,又想起丁老炮撕碎图纸时那萧索悲凉的背影,想起自己曾经对这个“茅房懦夫”、“抢功小子”的鄙夷和暴怒。巨大的反差让他胸口堵得厉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着。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狂欢的人群,对着空旷的山谷,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那口积压了太久的浊气,连同过往的偏见,一同吐进这浩荡的山风里。
技术员小刘挤到陈青禾身边,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却掩不住兴奋的红光:“陈干事!初步水质检测结果非常好!完全符合饮用标准!流量也稳定!这下磨盘沟、柳树洼,还有下游几个小自然村,吃水灌溉都解决了!”他看向陈青禾的眼神充满了敬佩,这个用一块三角板和几行算式颠覆了老技术员三十年经验、又带着他们闯过地质隐患雷区的年轻人,在他心中已然是某种意义上的“技术之神”。
庆典的高潮是“饮水思源”的仪式。几位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用最古朴的陶碗,郑重地舀起涵洞流出的第一捧清泉,颤巍巍地递给陈青禾、赵前进和小刘。老孙头抢着把碗塞到陈青禾手里,声音依旧激动得发颤:“小陈…不,陈计算器!喝!尝尝!这水,跟您算的数一样准!一样甜!”
陈青禾在无数双热切目光的注视下,端起粗糙的陶碗。清澈的泉水映出他有些窘迫的脸。他低头喝了一口,冰凉、甘冽,带着山石特有的清甜,瞬间驱散了连日的疲惫和心头的阴霾。这水,是活的,是热的,是无数期盼化作的现实。他仰头,将碗中水一饮而尽,清凉直透肺腑,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举起空碗,对着欢呼的人群,也对着沉默矗立的赵前进,更对着脚下这片被改变的土地,朗声道:“通了就好!这水,是大家一起挣来的!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甜!”
“甜!越来越甜!”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回应,声浪直冲云霄。
庆典的喧嚣渐渐散去,夕阳给鹰嘴崖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涵洞口,水流平稳,哗哗作响,如同大地平稳的脉搏。陈青禾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走到鞍部中心,涵洞的入口处。施工的痕迹还很新鲜,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新土和岩石粉末混合的独特气味。他蹲下身,手指抚过爆破后裸露出来的、尚显粗糙的岩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尤其是那些曾经发现过浅色纹路的区域附近。
突然,他的手指在一处新暴露的、靠近涵洞拱顶侧壁的岩层上停住了。那里的岩石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一些,质地也更显疏松。他凑近细看,心脏猛地一沉!在夕阳斜射的光线下,几条极其细微、近乎隐形的浅色纹路,如同幽灵的脉络,赫然出现在这片深色岩层之中!纹路的走向,隐隐指向涵洞内部更深、更核心的承重结构区域!这绝不是之前勘探报告里提到的那些已被规避的局部胶结带!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前世那个模糊的工程事故案例碎片再次猛烈撞击他的脑海——隐裂隙!应力集中!后期渗水诱发连锁塌陷! 难道之前的勘探,还是遗漏了更深层、更隐蔽的危险?这些新暴露的纹路,是偶然的孤立现象,还是某个庞大隐患网络的冰山一角?它们会不会在涵洞长期渗水侵蚀和山体应力缓慢调整下,成为致命的阿喀琉斯之踵?
陈青禾猛地站起身,夕阳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新鲜的岩壁上,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几条幽灵般的浅色纹路,方才庆典的喜悦和豪情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涵洞通水的欢呼声仿佛还在山谷间隐隐回荡,而眼前这无声的岩层裂隙,却像一张缓缓咧开的、嘲讽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