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在李卫国那声拍桌巨响后彻底凝固了。张爱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噗通”一声瘫软下去,屁股下的椅子腿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他瘫在那里,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李卫国身后秘书手里那支其貌不扬、甚至有些老旧的录音笔,仿佛那不是录音笔,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书…书记…您…您怎么…?”张爱国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精心构筑的堡垒,他以为天衣无缝的算计,在李卫国这轻描淡写却又雷霆万钧的一击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李卫国甚至没再看他一眼,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会议室里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陈青禾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有审视,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沉重疲惫?随即,他转向秘书,微微颔首。
秘书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后,吴胖子那刻意压低却依旧油腻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掌控感:“张主任,您放心,后续油水…少不了您的…那批‘特供’粮,账面上保证做得漂漂亮亮,谁也挑不出毛病…您就安心收着…”
短暂的停顿,接着是张爱国那熟悉、此刻却显得无比猥琐的声音,带着一丝贪婪的急切和刻意的压低:“吴老板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那个陈青禾…太碍事了,跟个苍蝇似的嗡嗡叫,还搞什么‘虫啃牌’…放心,我尽快弄走他,保证让他滚得远远的,再翻不起浪来…”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那短短几十秒的对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彻底烙穿了张爱国最后一丝侥幸。会议室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只有张爱国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在苟延残喘。
陈青禾站在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浑身脱力,手心全是冷汗。他看着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张爱国,看着李卫国那如山岳般沉稳却蕴含着风暴的背影,再看向自己手中那个贴过标签、此刻却仿佛带着余温的旧保温杯。刚才张爱国咄咄逼人时,他愤然举起它,嘶吼着“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里面只有枸杞!”,那是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反抗。而现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委屈猛地冲上鼻尖,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沉冤得雪的悲壮。他猛地拧开保温杯盖,里面泡得发胀的枸杞在浑浊的茶汤里沉浮。他仰起头,将杯中那早已凉透、滋味苦涩的枸杞茶,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狠劲,茶水顺着嘴角溢出些许,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前襟上。
“老头子的杯子…”陈青禾喉头滚动,一股辛辣直冲眼眶,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吼,“这次…真保命了!”
李卫国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失魂落魄的张爱国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会议室里:
“张爱国同志,即刻起,停职审查。接受组织调查!”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丧钟,彻底击垮了张爱国。他瘫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李卫国的目光随即转向陈青禾,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公事公办的沉静,却又似乎蕴含着更深的东西。
“至于陈青禾同志,”李卫国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陈青禾的心上,“在石壁乡特大泥石流灾害预警中,不顾个人安危,及时示警,挽救大量群众生命财产,获‘虫语者’称号,深得受灾村民信任;在灾后重建中,运用专业知识,设计导流渠方案,成功解决冰水泥石流倒灌危机,为乡财政节省预算近二十万元;在推广灰树花菌菇产业过程中,面对打压,坚守原则,创新思路,探索出路,虽遇挫折,精神可嘉;在配合市审计组工作期间,思路清晰,协助发现关键线索,为厘清部分扶贫款项问题做出贡献。”
李卫国每说一项,陈青禾的心就跟着重重跳一下。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浸透了他的汗水、委屈,甚至差点搭上性命。此刻被李卫国用如此正式、如此肯定的语气在公开场合一一列举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辛酸与激动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综合考量陈青禾同志在基层的突出表现、技术专长和原则性,”李卫国顿了顿,目光如炬,“经乡党委研究决定,并报请县委组织部批准,破格推荐陈青禾同志,上调县农业局工作!”
“轰!”
这个消息,比刚才张爱国倒台更具冲击力!会议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和细微的议论声。所有人的目光,震惊、羡慕、嫉妒、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刚刚还狼狈不堪、被张爱国逼到角落的年轻人身上。
调离?不,是破格提拔!从石壁乡这个泥潭,直接跃入县农业局!这简直是鲤鱼跳龙门!
陈青禾彻底懵了。他握着空了的保温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大脑一片空白。幸福来得太突然,也太不真实。前一秒还在深渊边缘挣扎,下一秒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直接拽上了云端?他下意识地看向李卫国,想从那张永远沉静如水的脸上找到一丝答案。
李卫国的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欣慰,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只是看着陈青禾的眼神,似乎更深邃了些。
“散会。”李卫国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会议,转身率先离开了会议室,留下身后一片嗡嗡的议论和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张爱国。
陈青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议室的。走廊里的光线有些刺眼,他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手里的保温杯沉甸甸的,残留的枸杞粘在杯壁上。破格提拔?县农业局?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回到自己那间弥漫着霉味和菌菇气息的宿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试图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喜悦?有,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真实感和沉甸甸的压力。石壁乡是泥潭,但县城呢?那里盘踞着名单上真正的“清官册”巨鳄——杨德海!还有阴魂不散的吴胖子!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口。笃,笃,笃。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陈青禾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李卫国。他换下了开会时的外套,只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李书记?”陈青禾有些局促地让开身。
李卫国摆摆手,没有进去的意思。他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身影显得有些清瘦,但那股无形的威压依旧存在。他将文件袋递给陈青禾。
“拿着。这是县里一些部门的基本情况,还有几位主要领导的简介。”李卫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是名单,就是些公开信息。”
陈青禾接过文件袋,入手微沉。他抬头看着李卫国,等待着他的下文。
李卫国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两口古井,平静地映着陈青禾有些茫然的脸。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沧桑感:
“石壁太小。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一洼浅水里的泥鳅打架。”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陈青禾,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县里,才是大江大河。水浑,鱼龙混杂。暗流涌动,漩涡处处。”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陈青禾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告诫:
“小子,记住我今天的话。去了那里,脚踩实,眼擦亮。别被表面的浪花迷了眼,也别被水底的淤泥绊了脚。每一步,都得踏稳了。”
说完,李卫国深深地看了陈青禾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太多陈青禾此刻无法理解的东西——有期许,有审视,有担忧,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尽头。
陈青禾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和那个空了的保温杯,耳边反复回响着李卫国那句沉甸甸的赠言:“脚踩实,眼擦亮…水浑,鱼龙混杂…”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顺着脊椎爬了上来,瞬间冲散了刚刚升腾起的喜悦。他低头看着文件袋,感觉它重若千钧。这哪里是简介?这分明是踏入一片未知凶险水域的…警示录!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文件袋。里面是几份打印的县直机关简介和几张附有照片的干部履历表。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快速地翻动着。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一张履历表的照片上,是一个笑容温和、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照片下方,清晰地印着名字和职务:杨德海,副县长。
而在陈青禾那本早已被汗水浸透、贴满错误标签的笔记本“清官册”首页,这个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旁边是他重生之初满怀信任写下的标注:“清流砥柱!刚正不阿!可托付!”
陈青禾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抬头,宿舍狭小的窗户透进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一只巨大而沉默的怪兽,正张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脚踩实?眼擦亮?这浑浊的江河水下,这条名为杨德海的“清流砥柱”,究竟是照亮前路的灯塔,还是…择人而噬的伪装巨鳄?李卫国的警告,如同冰冷的警钟,在他脑海中疯狂震荡。县城之路,绝非坦途,而是一场步步惊心、危机四伏的未知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