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禾同志!你对领导的尊敬哪去了?!”
赵前进那如同钢铁摩擦般粗粝的咆哮,裹挟着浓烈的烟臭和一股子被反复顶撞后的邪火,劈头盖脸砸在陈青禾脸上。声音穿透办公室本就浑浊凝滞的空气,狠狠撞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震得靠门口窗沿上几只受惊的苍蝇嗡嗡乱飞。烟熏火燎的会议室里空气越发粘稠,混杂的烟味、汗味、鸡屎味,还有吴胖子那金貔貅手串盘动时摩擦腕骨发出的轻微沙响,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陈青禾只觉得一股冰凉的麻意瞬间窜遍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抗拒着那唾沫横飞间喷溅过来的唾沫星子。赵前进那双熬得通红、眼白几乎被血丝铺满的牛眼,此刻如同两枚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想低头避开那逼人的凶光,视线却如同被磁石吸住,无法从对方那条几乎要绷断了筋骨的下颚线,以及紧攥着那只没了盖、杯口边缘沾满干涸泥浆草屑的草绿色军用搪瓷缸子的手上移开分毫!那缸子杯口几个模糊的磕痕清晰可见,如同即将挥出的重锤烙印。
完了!新账旧账一起算来了!名单上那句“粗暴敛财—下村索要土鸡野味”的警告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这暴怒分明是积压已久的恶气终于找到了彻底倾泻的出口!
“躲厕所?!”赵前进的咆哮更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青禾惨白的鼻尖上,带着一股浓烈的“马鞍山”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还他妈忘带纸?!糊弄三岁孩子呢?!你陈家沟泥水里钻出来几趟的人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我看是茅坑里生的吧你!没点上下尊卑的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铁蒺藜,狠狠扎进陈青禾紧绷的神经!心脏在肋骨后擂鼓般狂跳,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那件洗得发白、后背还有个破洞的廉价腈纶汗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想辩解,嗓子却被无形的巨手扼死,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出嘶哑的抽气声。
“老赵,消消气!年轻人毛手毛脚也是有的,批评教育为主嘛!”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爱国,眼见赵前进额头青筋暴跳、几乎就要抡起那搪瓷缸子砸人,赶紧抹了一把油亮的额头虚汗,挤出圆场的干笑。他微腆的肚子往前凑了凑,试图挡住赵前进随时可能爆发的正面路径,却又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放在一个既能示好“安抚”老赵,又能在李书记眼皮底下显示点“关怀”的微妙位置。“小陈,快给赵镇长道歉!保证以后注意工作态度!组织纪律要时刻放在心里!” 他转向陈青禾,眼神带着一丝强压的不耐烦和警告的暗示——赶紧低头!认错!把这煞神糊弄过去!
然而。
“保证?”赵前进猛地扭过头,铜铃眼凶狠地瞪向张爱国,直接截断话头,那带着鄙夷和暴怒的冷笑像是刮骨的冰刀,“他的保证连茅坑边的纸都不如!老张!这小子不是毛手毛脚!他这是故意给我赵前进上眼药!当着那么多乡亲的面,给我甩脸子蹲茅房装死!拿组织纪律当屁放!我看他这身狗屁‘虫语者’的虎皮是穿够了!尾巴翘上天了!”
“虫语者”三个字从赵前进那喷着火星的口里吐出来,如同浇了一盆滚油!瞬间点燃了他本就极盛的怒火!
“李书记!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赵前进完全不再看张爱国那张发僵的胖脸,脖子猛地一梗,拧转向会议桌角落那一直沉默如山的剪影!他那只攥着搪瓷缸子的大手高高举起,用力挥舞着!仿佛那不是个磕瘪了的旧军用水杯,而是颗即将投出的手雷!
“这种目无组织、公然藐视领导的刺头!不处分不足以正风纪!我提议——革职!审查!让他给我滚回原籍,好好回炉再造几年!石壁乡庙小,供不起这种会玩虫子还忘带纸的大神!”他那张粗糙刚毅的脸因极致的暴怒而扭曲,眼里的凶光几乎要灼穿陈青禾单薄的身子!他猛地将那只搪瓷缸子用力往自己面前的桌面上狠狠一顿!
咣当!!!!!!!
刺耳的巨响!
本就陈旧摇晃的长条木桌猛地一跳!桌上张爱国那印着“石壁乡政府”字样的白瓷茶杯跳起老高,里面浑浊的茶叶梗和水泼洒出来,在桌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污渍!混合着飞溅出的缸底泥浆星子,如同甩出去的污点标记!
“老赵!”张爱国失声惊呼,手忙脚乱去扶自己的杯子,又急又怒地看向赵前进那张完全豁出去了的脸。
吴胖子那一直笑眯眯盘着金貔貅的手一顿,细小的眼睛在袅袅青烟后眯得更细,像闻到腥味的鬣狗。
角落里的李卫国,似乎终于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动。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珠,没有看向暴怒如牛的赵前进,也没有看向失魂落魄像个淋透鹌鹑的陈青禾。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穿透力,落在了那张泼洒着茶水和泥点、污痕蔓延的会议桌面上。
他布满老人斑和厚重皱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桌角一只洗得发白、印着“革命生产”红字的老式搪瓷缸边沿,轻轻地、慢慢地,划着圈。缸子里飘出的水汽在他眼前氤氲片刻,随即又被一股无声的冷意冻结。
革职!审查!回原籍!
三个惊雷般的字眼!像是套在脖颈上冰冷的绞索!陈青禾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被冻结!一股从地狱深处涌上的寒意彻底攫住了他的心脏!巨大的恐惧混合着荒谬的冤屈在胸中炸开!他想吼出来!他想告诉所有人那天厕所里他到底为什么要“忘带纸”!可是喉咙像是被水泥封死!巨大的权力威压如同一座泰山,死死压住了他每一寸想要挣扎的意念!
完了!全完了!回原籍?被打上“思想错误、对抗领导”标签退回原籍?他这所谓的“重生”将彻底成为一个更不堪的笑话!比上辈子坠楼还要耻辱的死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重压下!在他几乎能看到自己“政治生涯”被赵前进那只沾满泥浆的搪瓷缸子敲得粉碎的瞬间!
咣当当当——!!!
一阵急促异常、混杂着铜锣和铁盆的敲击声,伴随着无数脚步的嘈杂和带着哭腔的呼喊,如同暴风般从乡政府院子外那扇刷着蓝漆的铁皮大门方向猛地砸了进来!声音如此猛烈!如此突兀!瞬间盖过了会议室里所有的剑拔弩张!
“领导!青天大老爷!行行好开开门吧!!!”
“救救娃娃的命啊!!!!”
“求求你们了——给口吃的吧——娃娃要饿死了——哇——”
“开门啊!快开门!死人了!!!”
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狼的哀嚎!
所有目光瞬间被齐刷刷地拽向紧闭的会议室木门,仿佛能穿透薄薄的木板,看到外面人潮汹涌的混乱景象!
张爱国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顾不上擦桌子上的污渍,腾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前,踮起脚尖往外探看!随即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操!全…全都堵大门口了!那帮…那帮灾民!拖家带口!!!!”
吴胖子那副事不关己的松散坐姿瞬间收拢,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盘貔貅的动作彻底停止。
一直低头看图的韩松也猛地抬起头,眉头拧成了一个铁疙瘩,看向窗外。
就连刚刚挥舞着搪瓷缸子、如同一头即将冲破牢笼暴怒雄狮的赵前进,动作也猛地一僵!那只高举的搪瓷缸子停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他凶狠的目光骤然被窗外那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声分散,脸上那层愤怒的油彩出现了明显的裂痕!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那腔刚刚凝聚起来、足够将陈青禾彻底碾碎的政治怒火,如同被一盆突如其来的冰水兜头浇下!烧起来的火苗还没窜高就哑了炮!
人群!
大量绝望的灾民!
就在这个最要命的当口!
将乡政府大门彻底围死!
哭喊!
哀求!
砸门!
任何领导在此时此地、在民意滔天的哭嚎面前,继续揪着内部一个小科员的“厕所问题”大动干戈,都会显得无比荒诞、愚蠢、甚至冷血!
赵前进那只攥着搪瓷缸子、蓄势待发的右手剧烈地颤抖着!杯口边缘的泥浆碎屑簌簌震落!仿佛那只沉重的缸子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和支撑!但那砸下去的力量……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他看着窗外越来越密集的人影晃动和越来越响亮的哭嚎砸门声,脸皮因羞恼和气急败坏而涨成了酱猪肝色!胸腔剧烈起伏,如同拉坏的破风箱!他猛地扭头,狠狠瞪了一眼那个依旧缩在角落里、因为窗外突然的变故而呆若木鸡、仿佛还没回过神来的陈青禾!
“操!” 一声憋屈到极点的怒吼终于从赵前进牙缝里狠狠挤出!那声音不再像咆哮,更像是一头猛兽被掐住了咽喉发出的低沉嘶吼!他那只高举的手腕一转方向!原本要砸向陈青禾(或桌面?)的搪瓷缸子!带着一股无处倾泻的巨大力道!狠狠砸在了旁边那张堆着散乱文件的空凳子上!
砰哐!!!
木凳子应声翻倒!文件纸张如同受惊的白色鸟群,哗啦啦飞散开来!落了满地!
巨大的声响炸开!
陈青禾被吓得猛地一个哆嗦!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本能地向后缩!心脏都差点跳出嗓子眼!
就在那堆飞散的纸张即将飘落、赵前进的狂怒目光如毒蛇般再次锁定他、酝酿着更可怕爆发(哪怕不能直接动手)的瞬间!
“哗——”
一把冰冷的钥匙!带着金属特有的硬度感!毫无征兆地从旁边那只枯槁却沉稳的手里抛掷过来!不偏不倚!越过那些翻飞飘落的文件纸片!极其精准地!落在陈青禾因为紧张和躲闪而死死抠在膝盖布料的、微微摊开的手掌心里!
冰!硬!
钥匙齿卡进柔嫩的掌心嫩肉里!带来一阵刺痛!
如同烙印!盖下了无声的指令!
陈青禾猛地一惊!如同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下意识攥紧!指关节都捏得发白!这才看清——是乡政府大院后面,那个破旧粮油储备库房的门钥匙?!钥匙柄上还用红漆点了个点!
“拿着。”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起伏,却瞬间将所有噪音强行压下的声音响起。是李卫国!
他甚至没有看陈青禾的脸。
仿佛只是随手丢出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只是极其短暂地从赵前进那张因狂怒而扭曲、被窗外灾民哭喊憋得快要爆炸的脸上掠过。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冻结了对方所有未出口的咆哮。
紧接着。
李卫国那沉静如山峦的声音再次响起,对象却转向了门口惊魂未定的张爱国:
“爱国,后库,钥匙给了小陈。你,带着他。开仓。”他的话语极其精炼,却带着千钧的力量,“放粮。登记。”
三个动作!两个命令!
如同三道无声惊雷!
开仓!放粮!登记!
让陈青禾去!当执行人?让张爱国“带”着他?!去平息外面随时可能失控的暴乱人群?!
这命令下的时机!精准狠辣到令人窒息!
张爱国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砸得一愣,脸上的肥肉都僵在那里。他看看李卫国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又僵硬地扭脸看看窗外那震耳欲聋的哭喊和砸门声,再看看手里那沾满墨渍的文件,最后视线定格在陈青禾手里那把突兀出现的、点着红点的仓库钥匙上。
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惊愕、慌乱、一丝被强行摊派任务的抗拒,最终被更深的、对上位者命令和外面汹涌民意的恐惧压过——瞬间在他眼中飞速闪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后只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是……是!书记!”
随即,他猛地转头,对着还在呼哧喘粗气、眼神怨毒地瞪着陈青禾手里的钥匙和飞散文件出神的赵前进(和同样神色阴晴不定的吴胖子)飞快丢下一句:“老赵!老吴!你们先坐!外面情况紧急!我去处理!马上回来!” 话都没说完,他那微胖的身体已经迫不及待地绕过翻倒的凳子、满地散乱的文件纸张,几乎是冲过来,一把拽住正攥着钥匙、大脑几乎被窗外哭喊声塞满、还没完全消化这惊天转折的陈青禾胳膊!
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陈青禾的骨头捏碎!带着不容置疑的拖拽!和一种急于离开这风暴漩涡中心的解脱!
“走!还愣着干什么!钥匙拿紧!跟我去开库房!快点!”
陈青禾几乎是被张爱国半拖半拽地拉离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身后似乎还残留着赵前进那如同淬毒般阴冷的目光!以及吴胖子指缝里、那根快要燃尽的香烟飘散出的、盘旋上升的最后一缕淡青色烟雾!
他踉跄着冲出门的瞬间!
眼角余光下意识扫过会议室的角落!
那双枯槁的手,正极其自然地收回。
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指腹无意识地捻动着,
不知是刚刚抛钥匙留下的触感,
还是那一丝沾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