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方散,擂鼓山上鸟鸣清脆,张坤端坐在竹亭中,研读一本薛慕华推荐的医书。
竹亭是冯阿三领着聋哑门人的最新杰作,搭在山谷崖壁边,青竹榫卯如衔月,根根立柱仿若碧玉嵌在苍苔,山风吹拂时隐隐透来竹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心静神安。
赠送给木婉清画卷是昨日的事情。
而与苏星河聊过之后,张坤一夜思考、平复近日以来的自我焦躁,索性就继续潜心研习各门杂学。函谷八友各有事业,譬如康广陵就曾经教授慕容家的丫鬟阿碧弹琴唱曲,李傀儡也时不时被汴京和洛阳的知名戏班邀请……如今尽皆下山忙活去了。
张坤只好自己看书,虽然进展更加缓慢,但只要心境平和、不求甚解,放下胜负欲望,倒也乐在其中。
可是,老天偏偏是开玩笑一般,刚刚进入沉浸状态没多久,突然,远处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引得张坤忍不住抬头望去。
只见两名聋哑弟子架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快步走来。
那女子蓬头垢面、脚步虚浮,被两名弟子半扶半拖着前行,显得极为狼狈。
“怎么回事?”张坤放下书卷,皱眉问道,然后才想起这些弟子可听不见话,于是用出同样近日来刚学的简单手语,一通比划猛如虎。
他比划得不伦不类,但两位聋哑弟子都是聪慧之辈,竟然懂了,也是连忙比划起来,手舞足蹈地回应答话。
张坤看得正是懵然惘然,却听旁边一个苍老声音传来:“他们说,这女子从昨日早晨开始,在山道上跪了一日一夜,指明想要求见大理国师,也就是掌门师弟你……最后晕迷在山道上。他们见她没有修为、似是普通女子,又确实异常执着,这才破例带上山来。”
“要见我?”张坤心中疑惑。其实苏星河也甚为好奇。
苏星河隐居擂鼓山数十载以来,为躲避丁春秋的耳目向来低调谨慎,寻常百姓根本不知山上还有个“聋哑门”,更很难找到天聋地哑谷的所在。就算偶尔有樵夫猎户误打误撞来到天聋地哑谷外,在奇门阵法中绕上几圈后,多半也会吓得落荒而逃,以为被不洁之物缠身、遭遇了“鬼打墙”。
像这样跪在山道上执意求见的普通人,确实前所未有。
这时,木婉清、钟灵和阿紫也被动静吸引而来。阿紫眼珠一转,立刻笑嘻嘻地凑到张坤身边:“掌门师兄,这又是哪位'姐妹'呀?是不是也要像咱们一样,在这擂鼓山上住下了?”她故意拖长声调,“那我小阿紫是不是要失宠啦?”
钟灵闻言小嘴不自觉地撅了起来。这段时间张坤忙于研习各种技艺,与她们虽在同一处山头,反倒没有从大理到姑苏时那样,每天陪伴她们到处游玩、亲密相伴了……如今想起,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木婉清却冷冷道:“你胡说什么?!”她目光锐利,早已看清那虚弱女子的身形,“这人少说也有四五十岁,又如此……如此不修边幅……”
“咳……对啊,阿紫你可别瞎说!”张坤也是神情一滞。
话音未落,一阵山风拂过,吹开了女子额前散乱的头发,露出双颊上六条殷红的狰狞血痕。
张坤瞳孔一缩,木婉清和钟灵也瞬间变了脸色。
“叶二娘?!”几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那女子闻言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来。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无恶不作”叶二娘,此刻眼中竟满是希冀、惶恐与哀求。她强自挣扎着脱开两名聋哑弟子的束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张口间声音竟无比嘶哑:
“张……张大侠,叶二终于见着你了……”
山风微凉,叶二娘跪于青石板上,身形却是摇摇欲坠。张坤仔细打量着她,发现她嘴唇干裂、面色苍白、双眼浑浊,显然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进食所致。
看来她不仅是实打实地在山道跪了一日一夜,入山之前恐怕也早就是困饿交加的状态。
“你先不忙,歇息好了我们再谈。”思索片刻、安抚两句,张坤转头道,“几位妹子,那个……劳烦你们谁带她去梳洗一番,再准备些热食。”
“好。”木婉清微微颔首、答允一声,接着却与钟灵一起,都扭过头来,拿眼望着阿紫。阿紫嘟着个嘴老大不高兴,嘀嘀咕咕道:“哈?!凭什么要我伺候她?脏兮兮的,看着就恶心。”
嘴上说归说,想想两位姐姐的厉害,她也只好当这一回使唤丫头,悻悻地走上前去,冷哼道:“请吧!我带你去洗洗。”
说罢伸出纤瘦白皙的手,扶住叶二娘往澡池方向行去。阿紫毕竟长期与丑陋黏腻的毒虫毒蛇为伍,倒不是真嫌弃对方邋里邋遢。
“谢谢……”叶二娘艰难地吐出谢意,又感激地看了张坤一眼,颤巍巍地跟着阿紫离开。张坤注意到她走路时一瘸一拐,两条膝盖都已经磨出了血痕。
约莫半个时辰后,阿紫扶着焕然一新的叶二娘,来到当作正厅的那间大木屋。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小心翼翼搀扶叶二娘在竹椅当中坐下,甚至还贴心地找了个软垫,放在叶二娘背后充当倚靠……就连神情间也变得温柔了些。
等到做完这一切,钟灵好奇地将阿紫拉到身边,小声问:“奇哉怪也,你这小魔女怎么突然对她那样好?”
阿紫难得的没有嬉皮笑脸,低声道:“我问过了……她历尽辛苦到这山上来,其实只是为了打探自己儿子的消息。这二十年来,她一直在找自己被抢走的儿子。”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的父母可以不顾一切、劈尽荆棘,只为找回失散的儿女……而有的父母……”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钟灵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小阿紫这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啊……被亲生父母拱手送人,结果吃了不少苦头,甚至沦落到要在星宿派这种环境里长大……
念及此处,钟灵不由瞅了木婉清一眼,同样想起了那个已经魂归西天的亲爹。木姐姐从小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将妈妈当作师父喊了许多年。自己反倒算是最幸运的,总算有父有母,只是后来“爹爹”钟万仇就没了,从小生长的万劫谷也没了……
半晌后,钟灵叹一口气:“可是这人……你难道没听说过?‘无恶不作’叶二娘,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恶人,害得许多人家支离破散……”
阿紫轻哼一声:“做点坏事又怎么?你们眼中的坏事,我也做过不少呢。”
钟灵无言以对,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