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洪雷僵立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钉在了耻辱柱上,脸上阵青阵白,翻腾着羞耻、震动、茫然以及某种被强行撬开坚硬外壳后露出的无措。
洛昭寒看着他剧烈变幻的脸色,那双清亮眼眸中翻腾的巨浪。
她知道,这番话的根刺,终于埋了进去。纵使刺得血肉模糊,也比钝刀子割肉,终生浑噩要好。
剑拔弩张的氛围无声散去,代之以沉重的冰寒。洛昭寒紧绷的眉宇几不可察地松缓了些许。
她敛去方才那迫人的审视,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方才那番震聋发聩的敲打只是拂袖而去的一点残冰碎屑。
她往后退开半步,彻底拉开距离,端正身形,对着兀自僵立、心神剧荡的孙洪雷,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姿态端雅从容。
“公子既将入仕途……”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如同山涧滑过的冰泉,“前程似锦,海阔天高。昭寒就此别过。”
语气疏离而郑重,是为他前程祝福,也为两人之间这纷扰画下的句点。
那清瘦的身影端正而拜,如雪巅修竹般挺直的风骨,比方才的言辞更直观地撞入孙洪雷眼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如同洪流,瞬间冲刷掉了残存的难堪与不甘,只留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仰望!
原来……这便是洛昭寒?
此前种种“粗鄙”、“跋扈”、“将门虎女”的刻板印象,在亲眼目睹了她如何在权势威压中岿然不动,如何以冰锋利刃直剖他心底之私,又如何举重若轻、姿态无暇地抽身告退之后,如同冬日河面上那点脆薄的浮冰,被无形的力量彻底碾碎,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的眼界、她的胸怀、她那份面对他这等勋贵子弟时仍能秉持的清醒、自持与对苍生的悲悯,都像是来自另一个高远不可及的世界。
自己所矜夸的门第、才学、自负的年轻朝气,在她的眼界与沉静面前,渺小得如同沙砾!
巨大的反差如同冰冷的雪水兜头浇下,将孙洪雷心头最后那点烧灼的火苗彻底浇熄。
“洛姑娘!”孙洪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身体微动,下意识竟想伸手去扶那行礼拜别的身影。指尖刚伸出寸许,却又猛地僵在半空,如同被烙铁烫到,倏地收回!
他怕。怕那眼神再染上厌恶。如今,他连承受她一个厌弃眼光的资格,似乎都没有了。
罢了!再如何挣扎,那背影已是咫尺天涯。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滞涩的窒息感强行压下去。
他不再看洛昭寒垂眸行礼的样子,侧过身,也郑重其事地深深回了一礼。
“洛姑娘!”孙洪雷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个字都仿佛要砸进脚下的冻土里,“今日是孙洪雷唐突、无状!所言所行,皆是小可浅薄之过!姑娘教训,如醍醐灌顶!洪雷谨记于心,终身不忘!”
他的腰弯得很低很低,以远超寻常礼节的方式停顿了一息。
抬起头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深处藏着无法磨灭的痛楚,却又多了一丝破茧般的决绝:
“请姑娘放心!”他强调,“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会亲自去回禀郦妃娘娘,言明……”
他顿了顿,找到了一个最妥帖的说法,“言明此乃小可一时轻狂愚昧、不谙世事所致,与姑娘清誉丝毫无涉!绝不再令娘娘忧心,亦不敢再使姑娘徒增烦扰!”
这句承诺,如同搬开了洛昭寒心头最后一块巨石。
“好。”洛昭寒直起身,只吐出一个清晰短促的字。那一直萦绕周身的清冽寒意仿佛随着这一个字,终于冰消雪融了些许。
她点了点头,再无一言,更无半分迟疑留恋,转身,裙裾在冻硬的地面上拂过,踏着残雪冰粒,朝着来路决然而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孙洪雷死死盯着那道毫不留恋、渐渐融入冬日灰色光影里的纤细背影,胸口如同被剜空了一般,只剩下灌骨的冷风呼啸。
就在那身影即将转过墙角彻底消失的刹那,一股比冰冷更绝望更尖锐的刺痛猛地攫紧了他!那不甘心如同沉入深渊者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猛地向前追了两步,几乎是嘶哑着嗓子朝那背影失控地喊了出来:“洛昭寒!你的心上人是谁?!”
枯井的幽暗深处,贴伏在冰冷石壁上的高大身影,在那嘶哑的呐喊声刺破死寂落下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弦骤然勒紧!
脚步蓦地一顿。
洛昭寒的背影在墙角雪色的光影里,如同一根纤细墨笔勾勒的剪影,定格在那方寸之间。
她这一顿,甚至没有回身,只在原地顿了那么不足一息。
没有立刻反驳,便是默认!
这个认知像淬了剧毒的冰箭,瞬间贯穿了他强行支撑起的最后一丝尊严。
孙洪雷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虚浮,几乎要栽倒在地!
果然……果然!
“是他……是不是?裴寂!!!”
紧贴井壁湿泥的坚硬胸膛无声地起伏了一下。
尽管隔着一丈厚土,十丈深寒,他却仿佛能清晰看见院墙外那轮悬于云端的冬日冷月。
一缕如同微云拂过寒潭的、极浅极淡的笑纹,难以自抑地在他紧抿的唇角无声攀延。
就在那名字刺破空气、砸落冰尘的下一刻。
墙角,那停顿的身影终于再次迈开脚步。
洛昭寒的声音在凛冽风中平平递来,无悲无喜,无波无澜,清晰地回应了身后那不甘的嘶吼: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孙洪雷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洛昭寒的身影即将没入那片幽暗的腊梅林。
冰寒的空气像冻裂的伤口,不断噬咬着被“是又如何”彻底洞穿的心脏。痛楚尖锐到麻木,只剩下一种撕裂脏腑的空旷感。
那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长钉,将他最后一丝不甘和所有隐秘的希冀都死死钉在了绝望的冰柱上。
就在洛昭寒的身影即将完全被虬结的梅枝阴影吞噬的瞬间,一股被碾碎的骄傲和残留的热血猛地冲破冰封!
“洛姑娘!”孙洪雷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不管不顾地冲向前,踉跄着追去。
他几个大步踏碎路旁薄冰,在雪尘四溅中猛地伸出右手,死死攥住了洛昭寒正要消失在梅枝后的那片纤细手腕!
冰冷!隔着厚厚的狐裘袖管,那腕骨上传来的寒意依旧清晰得刺骨。
孙洪雷被冻得一激灵,动作却更加用力,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将她往前拉回一步,彻底拽回月光所能企及的范围内。
洛昭寒被迫停步转身,手腕处的钳制感让她本能地蹙紧了眉心,月光下她的脸色比雪更白,眸底却是一片寒潭深水,不见波澜,只静静地看着眼前失态的少年郎。
“我知道!我都知道!”孙洪雷急切的呼吸在寒冬里化作团团白雾,他急促地地说着,眼神里有不顾一切的急切,更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劝诫,“裴寂他行止堪为君子!他是于国于民的好官!我敬重他!可是……”
他喉头用力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吞咽着那股腥涩的绝望:
“可是洛姑娘!你看不见吗?!你看看他如今的处境!夹缝之中,举步维艰!那每一步都是踩着刀尖,行在绝壁之上!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永堕深渊!”
他声音拔高,带着灼心的焦灼,“你与他……你如何能让自己也陷进那样的险境里去?那太凶险了!”
“那不是你该踏足的漩涡!朝廷的水深不可测啊!”他双眼圆睁,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挣扎和某种不敢宣之于口的巨大恐惧。
“他……他被放在那个位置上……那位置……那是……!”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扼住了喉咙,孙洪雷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一个字都不能!
他用力闭了闭眼,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爆裂的冲动,再睁开时,只剩下浓重的苦涩和无力的颓然。
心底一个冰冷又自嘲的声音嘶喊着:裴寂!你既然身在此局,心思剔透如冰,难道真的看不清自己这棋子的宿命?看不清那盘踞在你头顶、随时会倾覆而下的滔天巨网?你若真有一丝一毫替她着想的心思,就该把她推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可若你们已然情根深种?她又如何肯被你推开?你又是否真的狠得下心?
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
掌心攥着的那截纤细手腕,在这骤然死寂的绝望中猛地一震,随即爆发出不容抗拒的力道。
洛昭寒根本无需如何用力,只是那样极其自然的一抽——唰!手腕便如同滑溜的冰鱼,瞬间自他灼热的掌中脱离。
孙洪雷只觉得手上一空,心脏也随之猛地一空。
洛昭寒垂下手腕,广袖自然滑落,遮住了那一片被攥出的红痕。她甚至看也没看孙洪雷瞬间煞白如纸的脸,更没有追问那未尽的警告。
“孙公子,”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如同碎玉落冰盘,“你的心意,昭寒心领。至于其他,路在脚下,各安天命。告辞。”
再无一丝留恋。她转过身,不再需要任何阻隔或犹豫,径直迈入那片沉寂的腊梅林中。
枝桠在脚下细微作响,身影迅速被层层叠叠的墨色枝影与雪光吞没。
孙洪雷怔怔地站在原地,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她连最后的道别都吝啬再给。
她心中……果然已有了人。
是他,唯有他。
这个认知沉甸甸地落下,竟奇异地压灭了最后一丝滚烫与挣扎。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吞噬了她的幽暗梅林,目光沉沉投向空无一人的破败凉亭。
夜风吹动他猎猎作响的衣袂,在雪地上投下孤寂的影。
“呵……”一声幽长的叹息,如同古井深处最后一丝微澜,自孙洪雷唇边逸出。
他终于转过了身,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在瞬间褪去了所有属于少年情思的青涩与浮躁,显出一种近乎决绝的坚硬轮廓。
表哥!睿王殿下!
从今往后,什么儿女情长,什么牵肠挂肚,都滚出这方寸之地!他孙洪雷这一身骨血、一腔智谋,只为辅佐一人!
睿王府,便是他唯一的青云路,唯一的归宿!
助表哥成事!登临至尊!
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不遗后路!
孙洪雷最后瞥了一眼那空寂的凉亭,再无半分眷恋,猛地抬步,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夜的另一端。
腊梅林深处,冰冷的梅枝如同干枯的巨臂,交错遮蔽着苍白的月光。
洛昭寒并未真正离去。
她藏身在一株极为粗壮的老梅树虬结如铁的暗影深处,后背紧贴着凹凸不平的树干,屏息静立,如同幽林石化的精魅。
方才,就在孙洪雷拽住她手腕、急切剖白警示的刹那……
雪粉簌簌从枝头抖落,寒风卷过梅枝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这些是雪夜固有的声响。但就在孙洪雷那声急切的警告骤然而止之时,洛昭寒耳廓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那是一声极其短轻微的枯枝断折声!
声音极轻,瞬间便被更大的风声掩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洛昭寒的精神在这电光石火间绷到了极致。
那声音的来处!方向!竟就在不远处?
心,猛地沉了一下。
谁?
是谢无岐?还是其他势力盯住孙洪雷或自己的眼睛?
洛昭寒的呼吸放得轻不可闻,将感知提升到极限,侧耳倾听着雪夜所有的声息。
脚步声远去,是孙洪雷坚决离开的步伐。
他踩得很重,每一步都踏碎了浮雪下的薄冰,吱嘎作响。
梅林恢复死寂。
没有一丝活物潜伏存在的痕迹。
仿佛刚才那声微响,真的只是寒风卷落枯枝的偶然。
洛昭寒在心中默默地计数。心跳缓慢而沉重,如同一根缓慢拨动的弦,十、九、八……直到最后一丝属于孙洪雷的脚步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依旧在原地停留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
风似乎更烈了些,吹得梅枝乱舞,雪尘弥漫。
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不能赌。
洛昭寒的眼神彻底冷却了下来,如同浸了万年寒潭的玄铁。
她缓缓地踏出了梅树的暗影。并未径直离开,反而顺着最容易被忽视的墙根阴影,沿着方才那声异响的大致方位,缓慢而谨慎地探了过去。
每一步落下,都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积雪只微微下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最终,视线定格在数丈开外——那口被败草碎石半掩的枯井上。
死寂。如同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