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妃笑意凝在嘴角,转瞬又化作嗔怪:“圣上就会逗弄臣妾~”
葱指戳向帝王胸口,护甲却悄悄蜷进掌心。太子薨逝三年,东宫之位空悬,皇上偏要留着太子妃作幌子。
今日这番试探,莫不是察觉了隆儿的心思?
更可恨那洛昭寒,竟能说动圣上允诺赐婚!若教她攀上端王府,睿王夺嫡岂非平添阻碍?还有太子妃......
郦妃盯着案上半融的烛泪,忽觉喉间发苦。隆儿竟连端王府与东宫勾结之事都瞒着她,当真翅膀硬了!
“冷?”帝王突然握紧她微颤的手。
郦妃顺势偎进龙袍熏染的沉水香气里,丹蔻指甲划过帝王衣襟暗纹:“臣妾是忧心洪雷......”
“儿孙自有儿孙福。”皇帝抚着她鸦青发丝,目光却穿过雕花窗棂望向梅林。
当年太子遇刺身亡时,也是这般的大雪天。
梅香混着炭火气漫进珠华阁,郦妃听着更漏声声,忽然想起洛昭寒跪拜时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
那样纤细易折的脖颈,偏生顶着不肯低下的头颅——倒与太子妃如出一辙的倔。
……
洛昭寒一路朝外行去,周遭人声渐起,终是喧腾热闹了起来。
转出一道琉璃牌坊,视野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个宽阔的鞠场。
身旁引路的宫女领着洛昭寒继续前行。但见四周看台上已坐了不少人,而那最高处的看台垂着轻纱帘幕,随风微动,隐约可见其中几道人影绰绰。
鞠场内人声鼎沸,喝彩声与急促的马蹄声交织不绝,显然激战正酣。
即便是腊月寒天,少年儿郎们如此纵马驰骋、意气风发,也将此地渲染得生机勃勃,看得洛昭寒心头亦不由轻快愉悦起来。
“洛小姐,请随奴婢这边走。”宫女轻声指引,带着洛昭寒从鞠场一侧的小径,朝那最高看台行去。
洛昭寒脚下步履未停,目光却不自觉被场中喧腾激烈的景象所吸引。只见十数名锦衣少年策马奔腾,正奋力争抢一个缀满金铃、鲜艳夺目的大红绣球。
她正看得入神,眸光忽地一凝——那策马当先、身手矫健的领头之人,赫然竟是谢无岐!
他果然来了!
恰在此时——
“姐!”
一声清亮如泉的少年呼唤,骤然响起,霎时引得周遭不少目光投来。
洛昭寒循声望去,只见弟弟洛锦策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看台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雕花栏杆,正朝着她拼命挥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洛昭寒眉眼一弯,唇边漾开笑意,正欲抬步朝弟弟那边走去,忽闻身侧不远处的看台上传来一道温和的唤声:
“洛小姐。”
洛昭寒应声转身,便见孙洪雷从一群谈笑风生的少年之中步下看台,径直朝她走来。
洛昭寒脚步顿住,忆起方才珠华阁内郦妃娘娘那番意味深长的暗示,秀眉不禁悄然蹙起。
“孙公子。”洛昭寒面上不动声色,依礼屈膝,向孙洪雷福了一福。
侍立一旁的宫女见状,极有眼色地悄然退远了几步。
孙洪雷亦是客客气气地作揖回礼,待直起身后,心头却莫名地快跳了几下。
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在这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才是与洛昭寒说话最为稳妥的时机。唯有如此,落在旁人眼中,才显得坦荡光明,无可指摘。
孙洪雷抬起头,目光落在洛昭寒脸上时,眼底的惊艳之色已是难以遮掩。洛小姐今日显然是精心妆扮过的,较之平日的明艳照人,更添了几分夺目的光彩,令他几乎移不开眼。
他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拢,掌心竟已紧张得沁出薄汗。
前两日,他收到了表哥睿王晁胤隆的亲笔传信。信中言明,浏阳郡主已然对大权在握的大理寺少卿裴寂起了心思,让他不必再有顾虑,可全心全意追求洛家小姐。
收到信笺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膛。
此刻,见洛昭寒那双清亮的眸子正望着自己,等待下文,孙洪雷喉头微动,声音因紧张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
“洛小姐,今夜晚宴过后……不知可否请你移步——往腊梅林一叙?”
说出这般近乎唐突的邀约之语,孙洪雷耳根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他亦是生平头一回对一位女子心生倾慕,故而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讨得洛小姐的欢心。
思来想去,唯有寻一处清幽雅致之地,摒除外扰,明明白白地向她剖白自己的心意。
旁的事情或许可以算计权衡,唯独在这件事上,孙洪雷不愿有半分虚情假意,他只想捧出一颗赤诚真心。
若洛小姐肯应允与他一处,那么从今往后,他必当竭尽全力,护她一生随心所欲,永葆此刻这般明媚鲜活。
在等待洛昭寒回应的这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片刻里,孙洪雷心中已然闪过无数念头。想得最多的便是——倘若洛小姐不答应,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全然不知姑母郦妃已先一步传召过洛昭寒,正忐忑难安、心悬一线之际,忽听洛昭寒竟干脆利落地应道:
“可以。”
孙洪雷霍然抬头,只见洛昭寒神色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
他先是微微一怔,旋即,胸腔里的心跳骤然急促如密集鼓点,雀跃之情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仿佛连身周凛冽的寒风,在这一刻也悄然染上了几分暖意。”那……不见不散?”
孙洪雷忍不住再次试探着确认,眼中蕴藏着洛昭寒未能读懂的小心翼翼与深切期盼。
“不见不散。”洛昭寒再次颔首,应得清晰。
然而她心中所思,却与孙洪雷截然不同,甚是简单明了。
方才观郦妃娘娘言辞神色,其意分明是要撮合她与孙洪雷。
这在她看来,简直是乱点鸳鸯谱。想来孙洪雷受此压力之后,心中亦未必情愿。
如此,自己不妨去听听他究竟有何话说。二人若能当面合计一番,寻个稳妥的法子,就此打消郦妃娘娘这不合时宜的念头,便是再好不过。
青石台阶覆着薄霜,洛昭寒提着裙裾拾级而上。
引路宫女在台下驻足时,洛锦策已三步并作两步迎过来:“阿姐,方才孙洪雷拦你作甚?”
话音未落,少年忽觉背后凉风掠过。转头见裴寂正起身整理月白暗云纹锦袍的袖口,急忙解释:“是裴大人先在此处观赛的。”
洛昭寒脚步微滞。看台朱漆栏杆结着冰凌,那人临风而立,玉冠束起的长发被寒风吹得翻飞,倒比平日少了几分肃杀之气。
“洛小姐。”裴寂拱手行礼时,腕间佛珠滑出半寸。
“裴大人。”洛昭寒屈膝还礼,瞥见他腰间新换的玄铁令牌——大理寺办案的信物,此刻却系着个褪色的平安结。
洛锦策扯着姐姐袖角追问:“孙洪雷没为难你吧?”
“郦妃娘娘召见,原是替孙公子说项。”洛昭寒压低嗓音,余光见裴寂执茶盏的手顿了顿,“不过孙公子倒是明理,约我单独说清。”
“他敢纠缠试试!”少年攥紧拳头,忽觉后颈发凉——裴寂不知何时抬眼望来,眸光似浸了雪水的刀刃。
洛昭寒未察觉暗流,轻拍弟弟手背:“孙公子既肯说开,你也不必做出吃人的模样来。”
“洛小姐。”裴寂突然出声,惊得炭盆噼啪爆响。他指尖摩挲着青瓷杯沿,声线比檐角冰棱还冷:“御苑人多眼杂,还须慎行。”
这话说得含糊,洛昭寒却心头雪亮。太子妃遇险之事犹在眼前,今日这马球会,怕早成了某些人的猎场。
“多谢大人提点。”她福身时,恰有梅瓣落在肩头。抬眸见裴寂欲言又止,鬼使神差补了句:“大人亦当珍重。”
裴寂喉结微动,袖中掌心已掐出月牙痕。
少女转身时石榴红斗篷扫过青砖地,像团火苗灼在他眼底——浏阳郡主正在最高看台,此事他早得了密报。可方才见她忧色,险些就要脱口道出谋划......
满场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与呐喊,声浪排山倒海,连脚下的看台都似乎随之微微震颤。
几乎是同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场中,洛昭寒也不例外。
原来,是谢无岐夺了那枚红绣球。此刻他端坐马背之上,意气风发,高举着那抹鲜红,宛如骄阳当空,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视线。
在这片鼎沸的人声里,裴寂终于敢垂下眼睑。他的眸光,轻得不能再轻地落在了洛昭寒的发髻间,最终定格在那支流光溢彩的金步摇上。
细碎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折射出点点碎金,光晕流转间仿佛带着细微的清响。
那摇动、那光影,像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圈涟漪无声漾开,悄然搅乱了他心底的平静。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划过心头:这支步摇,真真是……衬她。
这时,一旁的洛锦策盯着场中满面春风、恨不得昭告天下的谢无岐,忍不住撇了撇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哼,瞧他那显摆劲儿,活脱脱一只开屏的孔雀,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噗嗤——”
洛昭寒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发间的步摇随着她肩头的轻颤也叮铃摇曳起来。这细微的动静惊得某人立刻收回了目光,仿佛被烫着一般。
洛昭寒浑然不觉,回身抬手,带着赞许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得对极了!”锦策这话,简直说到了她心坎里。看来今日盯紧谢无岐这“孔雀”,或许真能有所收获也未可知。
她随即叮嘱道:“好了,姐姐先去上头。你且在这儿待着,莫要乱跑,万事小心。”
说完,她又转向裴寂,本欲颔首示意告退,却见他低垂着眼眸,视线竟是落向……地面?
洛昭寒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青砖地面干干净净,空空如也,连片落叶也无。
怪事……她心里嘀咕了一句。时辰确实耽搁不得。
不再多想,洛昭寒转身,步履轻捷地走向视野最佳的高台看席。掀开垂落的锦缎帘幕,她步入其中。
“昭寒!你可算来了!”
早已等候多时的晁胤祯立刻迎上前,一双明眸上上下下将洛昭寒仔细打量了个遍,见她安然无恙,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才悄然散去,松了口气。
洛昭寒对她展颜一笑,目光已越过胤祯,落向看台深处。那里端坐着仪态雍容的太子妃,以及太子妃身侧——那位眸光灵动、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的少女,正是浏阳郡主辛夷昭阳。
洛昭寒上前一步,姿态恭谨地向太子妃行礼问安。礼毕起身,晁胤祯已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热络地介绍道:“昭寒,快看,这位便是昭阳郡主了。”
洛昭寒再次屈膝,礼数周全:“臣女洛昭寒,见过浏阳郡主。”
辛夷昭阳闻言,竟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几步就跨到洛昭寒面前,毫不避讳地睁大了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来回扫视了好几遍,那目光直接又坦率。
“你就是洛昭寒?”她脆声开口,带着一丝娇憨的质疑,“胤祯姐姐可是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什么‘武艺高强’,还说你‘力能扛鼎’呢!”
“可本郡主瞧着你……”她顿了顿,又仔细看了看洛昭寒纤细的身姿,“这般清秀玲珑,胳膊腿儿瞧着也不像是有那等神力的人呀?”
洛昭寒听罢,面上波澜不惊,反而含笑侧目看了晁胤祯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打趣。她倒不知,自己在胤祯郡主口中,竟有如此“威名”。
“郡主谬赞。胤祯郡主口中这‘力能扛鼎’,臣女便厚颜当作是夸奖收下了。”她语声平和,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辛夷昭阳见她并未反驳推脱,眼中兴致更浓。她右手随意地向旁边一伸。
只见角落处侍立着一名身着东陵样式劲装的高大女子。她面容刚毅,身形壮硕,神情肃穆。
看到郡主的手势,她立刻解下背上背负之物——那是一张造型奇特、远比西魏军中常用弓更为硕大的长弓,弓身裹着坚韧的兽皮,沉甸甸的质感仿佛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
辛夷昭阳微微扬起小巧的下巴,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那东陵女猛士会意,大步上前,双手将那张分量十足的弓稳稳递到洛昭寒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