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悬挂的西洋钟整点后发出“布谷布谷”的声响,陈宪之偏头看去已经晚上七点钟。那电话也就没有打的必要了人想必已经在了去往西洋的轮船上。
老天爷替自己做了决断他便也省心,说到底还是自己不愿意面对这个让人不知如何应对的家伙。
人醒过来不是结束是人情交际的开始,还要去程宋面前为那日宫宴的事探听口风,和其他京中子弟们的邀约,在学堂开学之前只怕闲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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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元年春,温家主以外使之名出使西洋,荆州督办兰诺协同理事其之跋扈难得所谓。兖州海军清办军舰入海军事演习获得圆满成功,帝大悦,朝廷持续将军费投入其中。
与此同时国库告急,镇北侯刘璟主动上奏曰:“请陛下削臣爵位,不再享百姓供奉!削爵除恩蔽自微臣始!”
随之意动以恭亲王程宋,镇国公为首共计十余名勋贵宗亲,削爵一事引发朝野震动,民间报纸大肆宣扬“平等”“国家未来”之论。
在不知名势力有意煽动下学生引领大量奴役上街游行,抗议贱籍与奴籍存在要求平籍。
程宋给陈宪之推了碗奶茶慢条斯理坐到他对面瞄向他腕间戴的腕表“听闻你去跑马了?”
陈宪之专注伏案奋笔疾书,他现在也是终于明白温钰当年看他课业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甚至读到精彩处还会抚掌大笑的狭促,注意力都在他们糟糕的作业上对程宋的话头都没抬“与京中子弟们一起,许久未出门散散心罢了。”
京中那一批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基本都是早早入了仕途的,官位不是多大却受家族荫蔽尽在天子脚下,这样的交际可以看出明显的倾向性,程宋看得清楚没有多加理会的意思,左右树挪死人挪活,陈宪之自己长着腿和脑袋自己管不了甚多。
“怎么?先生也管无处可去的老师们的娱乐活动?”
程宋主动要求削爵上面虽然还未同意,但称恭亲王已是不妥,与他不相熟的便只得开口唤先生,那些熟悉的依旧喊宋师。不过陈宪之格外喜欢拿来打趣人,由此喊得他哭笑不得。
京中学生们游行,学堂老师自然也就闲了下来,没有课上无处可去只能在办公室里喝茶下棋搞些自己的事,姬存希今日来时还同他说来着再过两天事情还未有起色,程宋发善心说不定就不让他们大早上顶着寒风来打卡了。
“自是管不着的。只是见你近日对我退避三舍便思量着可是哪次招待不周特来赔礼道歉。”为了契合场景他还装模作样的作揖告罪。
陈宪之从荒唐的作业中抽身出来微微眯眼,良久后笑道“宋师这不是埋汰我吗?”
“阿璟公务在身,你若得空便来府上小酌一杯。”程宋探手过去敲敲他手上腕表言辞恳切“老时间。”
他这话说得太暧昧哪怕知道程宋绝不会有这方面的意思依旧让陈宪之条件反射地汗毛乍起整个人仿佛竖起尖刺,直到程宋疑惑的眼神投向他,他才扯扯僵硬的嘴角强行忽略心中的不适感“宋师盛情难拒,只是近来风声紧张我虽人微言轻终究敏感。”
可不是紧张温钰走了兰诺代行,那家伙可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直接了当将一部分在京都的敏感权限交还给了小皇帝。幼童身怀利器枪械有何后果?
兰诺主张坐山观虎斗,挑拨京都势力矛盾尖锐,小皇帝与刘璟一派的政治冲突越来越频繁,前些日子宋知秋负责铁路修建一事,炸山引得山体塌方虽无死伤但民间传言鬼神怪力之说,小皇帝当即将其罢职。
这只是近期矛盾中最平常不过的缩影,陈宪之不想在这种时候去陛下面前挂号,指不定前边有什么坑等着他跳。查尔斯近来常驻沪上租界,他最好是低调些不然有什么不测都赶不及让人来捞一把。
所以哪怕程宋现在在他面前做着孤寡老人的可怜情态,他也是心硬如铁石“不成。”
程宋叹了口气慨叹这人的冷漠“当真是无情,有事念宋师长短,无事言衡时心安。暗恨自己不为珀西外使与宪之相约还要掐算天时。 ”
陈宪之觉得好笑捧起冒着热气的奶茶缓和手指冰凉所致的僵硬,嘴上忍不住刻薄他两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宋师与刘璟交谊数年也学了不少他的油嘴滑舌来。”
程宋忍俊不禁道“我哪怕将他全部学来在你跟前儿也不过班门弄斧,你这张嘴才是真讨喜的,再言阿璟只是嘴上刁钻些私下几时为难过你。”
有没有为难过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陈宪之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含糊道“宋师恭维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他嘴甜是事实但那是心情好对方很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像之前温钰,但凡为人差些那就是和他初遇时查尔斯的下场。
程宋留给他的印象着实是好的出奇了,所以陈宪之在他眼里才是那种讨喜的形象,如果陈宪之能想起所有自己遇到的人并为其排名的话,程宋绝对荣登心动值榜首。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予他善意,除非那人是程宋。
但要是为着程宋去蹚浑水……那也是不成!
虽说他喜欢宋师那也没有为此牺牲自己的自觉。当然是自己的小命更加重要才是。
为了避免程宋再说出什么话来劝他陈宪之主动找补换了话题“文译局送了批新书过来,宋师若是方便不若为我开个条子,只在那些人手中难免不便。”
文译局的文件或是书籍未经允许不能带出,陈宪之眼馋那批书许久苦于没有门路,温钰送礼也不会将其纳入范畴,文译局有了可见之处被他惦记上也是情理之中。
程宋摇摇头随手拿过他用来批改作业的垫纸写画几个字递还到他手边“等什么时候愿意登门再给你盖印。”
陈宪之低头扫了一眼,字还是那么漂亮,只是上面的内容看得人忍俊不禁。
“允带出——程宋”
将书带回去看必然要承担其中份额的工作翻译之事自然落到其身上,译书不是小事就算陈宪之被温钰教的如何天纵英才也势必劳心劳力,这期间还要兼任学堂事务和外出交际,其精力充沛让程宋也叹为观止,暗道这人真是拼命。
分明是大病初愈的还可以算在病人范畴中的,现在看起来倒是比朝堂中某些人更具冲劲和精神气。
朝堂中还是多需要一些这样的人,充满生气和斗劲人才像活着的样子。
有些人被权势裹挟着,在垂垂老矣的年岁中依旧扒着权势不放已经……太久了。
程宋把玩着手上的钢笔几个呼吸间心思转了几遭。
陈宪之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变。
就在他紧张的屏住呼吸,脊背暗暗冒出冷汗的的时候,程宋突然搁下笔“我突然想起藏书阁中有份孤本,腿脚行动不便麻烦宪之陪我过去一趟?”
陈宪之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妥帖地收好条子假装刚刚心中的紧张从未发生自然地去推他嘴上聊说闲话“安德烈离开,宋师这腿几时才有眉目?”
自从那日车祸后京中对有车辆出行的排查便极为严格,非官府车辆几乎在京都内大部分地区都没有行驶权,查尔斯颇有微词但受制于刘璟发疯之彻底也还在可以忍耐的范畴中。
程宋的腿这样有些时日一直有太医为其谋划调理但陈宪之并未听说有什么确切的治疗方案,程宋也像个平常人似的半点没受到这双腿的影响,最多是上朝时有些许麻烦。
一些平常人身残后可能出现的抑郁暴躁情绪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正是仕途大好变法重要节点闹出这样的事。要是陈宪之……只怕真的不能接受这样的打击。
“此言差矣,泱泱国土能人异士之多岂会连一双腿都束手无策,没有安德烈也会有其他人,不过多费心思罢了。再言之一双腿罢了,若无它吾便无心正事?”
一双腿……罢了?
陈宪之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看程宋那四平八稳的神色又怕他真是这么想的“双腿之疾若是忽视只怕会对宋师身体多有损伤。国事劳碌宋师还是保重身体的好。”
陈宪之推着他步过连廊,学堂中老师们在遥远处的湖心亭中小聚正打的一片火热,惊呼声与笑声缠绕在一起传扬到更远处。他们向着相对的方向行去,渐渐抛掉那些来自人群的喧闹步入幽静的竹林小径。
竹叶上还带些前些日子的落雪,被稍重些的动静惊闹便会“扑梭梭”地落下到石阶上。
陈宪之没带伞出来,身边也没有随邑只能推着他小心避开稍有危险的地方,饶是如此也被一捧白雪趁机盖到头顶。透心凉的感觉让他当时身体一僵,狼狈地摇头拍打下这笔“天降横财”,程宋在轮椅上轻笑地看着他这样子。
陈宪之耳根因着这场面的窘迫涨得通红,加之程宋毫不掩饰的笑更让脸皮薄的他气恼干脆也不再避了,脱下身上的狐白裘大氅罩在两人头上手上发力想推着他干脆跑出去。
程宋被他这骤然一遭惊得差点跌出轮椅,回过神来赶忙抓紧椅柄急声劝他“慢些慢些。”
瘸子在轮椅上看这颠簸起伏的石阶和晕头转向的路径一加速脑袋疼心跳不自觉加快情绪随之慌乱。
陈宪之总共也没跑两步路,他身子弱的不行拢共也就是躲过那片竹林落雪顺便吓吓程宋而已。
跑出那片竹林便停下脚步将大氅拿下来拍打着上面的雪花,像是为了报复程宋刚刚的嘲笑似的当即指指点点“宋师近些年养尊处优将胆子也养小了。”
程宋可不是近些年养尊处优,他是根本没吃过苦,估摸着这辈子吃的最大的苦头也就是泡的浓茶。家庭幸福,天资卓越,仕途顺遂,挚友支持程宋这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只瞧着就让人眼热。
程宋在一旁缓和着心情叹气“年纪大了体谅一下。”
“……”怎么和温钰一个死德行,张嘴闭嘴就是自己老了。倚老卖老还要组团吗?还是其中有什么统一的口径不成?
陈宪之纠结了一会出于养出来的隐晦洁癖还是没把大氅重新披回去搭在程宋轮椅后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学堂藏书阁修在僻静的地方据说是刘璟监工的成品,陈宪之每次过来都要慨叹一句画栋飞甍,保留精致的同时古韵犹存像极了温家老宅的建筑风格……特别是像温钰住的院子。
程宋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着解释“阿璟设计此处时正受温伯父邀请暂居温家,所用思路有些神似,回京将此投建时与我说来到此处便能想起与温大人在上邑的日子。”
“……哈哈。”
陈宪之配合着干笑了两声。心中坚信这绝对不是刘璟能说出来的话,说不定原话是“老子就要让温钰知道他住的屋子我拿来装书。”
感觉设计建造的目的是为了恶心温钰,再说了他们两个凑到一起能有什么好回忆的,除了掐架还是掐架。
程宋不在意他信不信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让见到他们迎上来的小厮推他上去,陈宪之跟在旁边忍不住问道“你要找什么?”
什么书能让程宋屈尊降贵亲自来一趟。
“记不得名字了。以往阿璟在宫中时喜欢的那本,应该在三楼你陪我去找找。”
藏书阁总共只有三楼,一楼是从民间搜罗和宫中的刻印本,二楼是文译局的翻译本和原装本以及各类大家捐赠书籍,三楼是以往翰林院累世藏书。一楼学生借阅,老师可至二楼,三楼仅对朝中拥有手令的数人开放。
陈宪之不明白他的意思在后方一时没有动作,程宋问他“怎么?三楼藏书不计其数难不成要我这瘸子翻找?”
陈宪之“……”
程宋这人算计人时阴邪得没边陈宪之摸不清他什么路数并不想与之共沉沦。
程宋能读懂他的沉默为他的多疑无奈苦笑说“来吧,只是找书。”
陈宪之得了他的保证才慢吞吞的跟上,小厮将人送到三楼便退了下去,他是没资格踏入其中的,陈宪之照例推着他但关注点却已经不在程宋身上了,他眼睛发亮地看着数不胜数的文献典籍心中起伏的心绪难以平复。
檀木书架高耸至穹顶,层层叠叠的典籍如沉睡的暗色海浪,楠木书匣上的纹路在微蓝色冷光中若隐若现,松香与墨香沉淀千百年的气味在呼吸间沁入胸腔。
陈宪之问“新修不久的建筑书香味如此之重?”
程宋指着暗角处用来照明的掐丝珐琅宫灯“冬季用芸香草驱虫,免得书被虫蛀。去戴手套吧,这里的东西金贵。”
陈宪之问了句程宋要找什么书就跑了个没影,想也知道他奔着自己感兴趣的去了。程宋只是摇摇头任由他跑远,自己拨着轮椅从下层寻起。
阁内禁用明火,除特定时节燃烧以做驱虫之效的宫灯,书架每隔数米处便有用于照明的夜明珠充作寻书光源,程宋从中拿出有他拳头大的夜明珠不由慨叹此举过于奢侈。
听到上方的动静仰头看楼梯上兴致勃勃的陈宪之忍不住出言提醒“仔细些。”
陈宪之怀里抱着个木匣低头向他看来,透过青白石镂空地阶看到他忧虑皱眉的神色不由有些心虚“宋师不甚方便,我想着快些。”
刚刚被漏景窗上投射出的剪影吓了一跳这才惊着了程宋,心中暗骂自己委实太像没见过世面的。
他身上绸缎长袍上浮现的暗纹刺绣与此处氛围倒是相得益彰,程宋一时看得入神没注意到他语气中的羞郝,这种又贵又挑拣气节的东西——竟格外适配于他。
陈宪之冲他举着手上的书匣“宋师我寻到了。”
两人带着书匣去往校勘区查阅,书匣打开并不像陈宪之想象中的样子,有些破旧折角,程宋见了这书也是摇头叹气“怎么糟践成这样了。”
他掀开书页陈宪之看到页脚极淡几字“上邑温归思撰”。
他觉得这名字眼熟却又说不上来问程宋才知“这是温伯父的字。”
天边宿鸟生归思,关外晴山满夕岚。
“这书是温大人同阿璟编译的,当时为陛下伴读年轻气盛对时政不满于是挑拣前朝时政进行批贬,翰林院书籍查检频繁两人为掩人耳目便写了温伯父的字。”
陈宪之“……”
无语的事也是越见越多了,说白了就是温钰刘璟两个指桑骂槐怕被人抓着报复写了温岚的名字打算祸水东引是吧?
温岚这是真养了个好儿子。
“两人为何要写温伯父?”
程宋闻言诧异看他一眼理所当然说道“刘候去得早总不能再编书,何况其之才华不在此途。”
陈宪之“……”他不是这个意思。
陈宪之深吸一口气权当没听见重新将目光投回去,如程宋所说上面字句多充斥着少年意气之言针对朝廷时局见识虽浅薄却并不避讳,有些地方更是一针见血指出缺漏。
程宋过书的速度很快几乎算得上一目十行,往往是陈宪之还未想明白他便掀过直至书中位置方才停下。
陈宪之观其所谓,洒金银笺上油烟墨撰字“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字迹陌生不像是刘璟或温钰任何一人。
“那是因为温喻之仿字天赋卓绝,先帝当年所有课业都是其为之代笔。”
程宋先是笑了一下而后深深叹了口气“当年他可比现在温和许多。”